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kkuru】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玻璃列车》作者:康城   文案   【我们共乘这班玻璃列车,途经妄想、怨憎、求不得,抵达孤独的清澈。】   第1章 江心洲   从早晨6点半到晚上8点,这里的汽渡每隔一小时一班。   快傍晚了。上岛的人和车很多,汽车在中间排成两列,摩托车、行人分开在两边的小道。钟亭十几分钟前就打好票,戴着墨镜静坐在车里。   黯淡的窗外,风景杂乱无序。   有人在说话、有人一脸木然地刷着手机,一阵风带着树梢和人的衣摆都往一个方向飘起来,很多人下意识侧身避风向。   风在车外低声呜咽着,空气中扬起的尘粒窸窸窣窣地刮擦着车身。   过了会儿,前车红色的尾灯亮了,两旁排队的人和摩托车开始熙熙攘攘往前移。低沉的汽笛声阵阵传来,汽渡靠岸了。   钟亭回过神,系上安全带,发动车缓缓跟上。   过了江是江心洲——长江中的一个小小绿岛,她的老家。   整个岛近二十平方公里,本来是鲜为人知的一个小旮旯,这两年镇政府大力发展观光旅游,带起了不少人气。但发展还是受交通制约——没桥没隧道,过来必须乘汽渡,岛上人都立志往外走。   连接船与岸的减速铁板被登船的汽车压得咯噔咯噔响。汽渡载满后再次入江,人们三三两两来到铁护栏边看风景。   两个几岁大的男孩在船上追闹,其中一个跑到钟亭副驾边,转身扒着车窗,歪着头对她调皮地笑。她调过脸看着他笑了笑,他却又跑开了。   摘掉墨镜,她带着手机下了车。   江上风很大,浪涛细密,在夕阳映下的倒影上粼粼流动。两只白色的鸟在近处的水面高低盘旋了一阵,忽地又展翅飞远,温柔地划过了江与天的交界线。   马达声持续而单调,与喧杂的人声隐隐混在一起。   外套丢在了车上,钟亭靠着栏杆,淡蓝色的衬衣被风吹得鼓起。一头长不及肩的短发被吹得凌乱,她半眯着眼,抬手向后梳了下。   上次回来是过春节,这次是为了双胞胎妹妹钟沁的婚礼。   这几年她都漂在上海,钟沁留在本市,一直伴在父母身边。钟沁对象是家里朋友介绍的,和她在同一栋政府大楼里工作,双方家里都很满意,谈了一年多,很自然地走进谈婚论嫁。   半小时后,车下了汽渡驶出渡口。远远地,钟亭一眼就看见了钟沁。   她披着长发站在前面的路边树下,身上穿一件休闲毛衣,低头玩着手机。从渡船上下来的车一辆又一辆车从面前驰过,她不时侧目。   钟亭看着后视镜避开后面来车,慢慢打着方向靠路边停,按一声喇叭。钟沁看过来,笑了。   她把副驾上的外套扔去后座。   钟沁走过来,上车,舒着气道:“终于到了,一个人开过来累不累?”   她脸上化了淡妆,系上安全带后,双手撩出压在背后的长发。   “还好,家里人都到了?”钟亭看看她,问。   “嗯,就差钟峻一家了。”钟峻是她们堂哥,叔叔家的儿子,在武汉。   钟亭爷爷奶奶去的早,就两个儿子,钟亭叔叔早年就去了外地,钟父钟母退休前是政府部门里的中层干部,爱清净,去年翻新老家的小二楼,住了回来。钟沁结婚,钟父坚持要从老家嫁女。麻烦一点,但确实也更热闹喜庆。   钟家就在最靠近渡口的五墩村里,开了十分钟不到,车就到家了。天已经黑下来,院门开着,钟亭把车在院子里停好,钟沁帮她在后备箱拿行李。   姐妹俩进门的时候,客厅里,长辈们的牌桌刚刚结束,缭绕的烟雾里不时蹦出笑声。看见钟亭回来了,大家都停下来跟她打招呼。   钟亭一看,在座的既有钟父的老朋友,还有两个岛上不怎么往来的远亲。按着辈分礼貌地把人都叫了一圈,钟母跟她一起把行李拎上了楼。   晚间饭桌上是难得一见的热闹,借着钟沁的喜事,难得聚首的长辈们一个劲拼酒,回忆往事。完了一个醉得东歪西倒,都没回去,全部睡在了钟家。   不得已,钟沁和钟亭挤了二楼最小的一间客房。   一下午的舟车劳顿,钟亭先去洗了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已经靠近9点。   钟沁懒懒地倚在床头和未婚夫聊着微信,脸上带着笑。她看看钟亭,下巴朝窗边的书桌抬了一下,“刚刚手机一直响。”   钟亭走过去拿起来看看,跟钟沁说,“快去洗吧,不早了。”   “知道了。”   钟沁手指在屏幕上迅速动了几下,放下了手机。   10月初,秋意渐浓。   钟亭穿着一身睡衣,在包里摸出支烟点上,拉开窗。   风悄无声息地从漆黑夜幕下吹来,钻进湿漉的头皮,凉飕飕的感觉。发梢上滴下的水一点点浸湿肩,她望着外面吸了一口烟,下一秒,一团青雾涌在了脸前。她抬手轻揉了下眼睛。   左侧是一条乡道,道路旁是一片辽阔的田野。深沉的夜色下,稻梗隐隐泛着青光,在风里摇着细碎的声响。田野的尽头是一排低矮的房屋,再远就是夜了。乡下的夜,宁和、深邃,被几点不起眼的灯光衬得庞大而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洗手间的拉门声,钟亭把烟屁股在桌上的蚊香盘里慢慢捻熄,回头淡淡问,“冷不冷?我把窗关了。”   “留条缝透透气。”刚洗完澡的钟沁一身水汽,擦着头发说。   ……   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钟亭钟沁躺在床上各自玩着手机,昏黄的灯光把她们的面容照得十分柔和。   虽然是双胞胎,但她们的性格长相都南辕北辙。钟亭随钟父,比较随性,从小对什么都不是很在意。钟沁随钟母,乖巧懂事,事实上大智若愚。小时候,长辈们都觉得五官秀气的钟沁更漂亮一些,但这两年也会有人说面部线条偏硬的钟亭更耐看,可能是因为她们年纪的增加,和时代审美趋势的一点变化。   今年她们27岁。   刷着手机,钟沁忽然抬头看了下钟亭。   钟亭问,“怎么了?”   “差点忘了跟你说,那什么,我有了啊。”   柔和的光映照在钟沁的脸上,她没有笑,却像是在笑。   钟亭看向她,笑,“才知道的?”   “前天发现的,这几天一直在乡下,就去镇上医院查了。”   钟沁整个人往下躺了躺,看着天花板,双手搭在小腹上道:“哎,全都跟做梦一样,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了,感觉自己都还没长大。”   “都多少岁了,还没长大。”   钟沁说,“你跟我说这样的话啊,要不是家里有我,这几年能让你在外面一直玩么?结婚生孩子什么的都让我一个人干了。你是姐姐我是姐姐?”   这话说得好笑,但也有一定的道理。钟亭就真的笑了笑。   钟沁问她:“哎,你工作辞了?”   “嗯,过了这个国庆再回去拿点东西。”   钟亭毕业后一直供职于上海的一家艺术传媒公司,做一些演艺活动的市场推广。今年她计划回来创业,在朋友的帮衬下搞钢琴培训。时代变了,钢琴已经走进越来越多的家庭,小城市的这块市场还比较混乱,她打算做一点新理念的东西。   家里人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愿意回来发展了,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都很高兴。   钟沁说:“这几年我一直就想你回来,城市是小一点,但安逸,靠着近我们还能互相帮衬一点。上大学的时候就让你和我一起去南京,你非要和杨菁去上海。”   原本聊得好好的,提到杨菁,空气似有所感应,忽然硬生生变冷了。   钟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顺口提了杨菁,但话已出口,戛然而止反而像有所顾忌。   她望着天花板,沉默了下,自然地接了下去。   “真快啊,算一算,人走了都快两年了。前阵子我还在街上看到她爸妈,两个人好像从超市里面刚买完东西,我也没上去打招呼。”   “在哪?”钟亭问。   “靠着他们家的那个大润发超市。那天刚好取了车出来。”   杨菁是她们的高中同学,曾是钟亭挚友。高中毕业后和钟亭一起去上海上学。   命运弄人,杨菁、钟亭与几个朋友外出旅游,车在高速上与临时转换车道的大货车侧身相撞,坐副驾的杨菁当场毙命,留下了一双悲痛欲绝的父母。   那是钟亭第一次直面人的生死。   死不再是一种虚无,它忽然之间成了很具象的东西,感觉能看到,甚至能触碰到,内心深处除了对逝者的内疚与悲伤,还对生命本身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窗外的一团漆黑,安静中,两人各自陷入了回忆的暗影。   过了会儿,钟亭偏过脸看看钟沁,“睡吧,不早了。”   钟沁点了头。   钟亭探身关台灯,霎时间,昏黄的光消失了,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旅客好:   很高兴又见面了。   情节和设定不会太讨喜,行文比较缓和淡。有些地方可能略雷,但我现在不想扫,扫了就没意思了。存稿近乎没有,所以更新不定,一周两到三章。   有突发情况大喊一声“列车长”我就来了。旅途愉快。   第2章 碰面   钟亭醒来时天蒙蒙亮。   一阵风起,一侧窗帘“呼啦”飞起来,又“啪”地一个闷声吸到墙上。身边人还在背对她熟睡,呼吸悄然。   翻个身侧卧,脸颊枕着手臂,望着窗缓神。   秋日的乡间清晨,大地一片岑寂。   树木、房屋、田野静悄悄地平卧于白雾之下,旭日东升,光线一点点在朦胧雾气中漫开,整幅画面的色彩跟着慢慢明亮。   绿郁葱茏的树林上方,一只鸟荡悠悠地飞出了个弧,忽然又俯身扎入下方树帽,消失于一瞬。枝叶刚刚静止,它又箭一般直冲而出,身后呼啦啦跟出一群同伴,悉数在天际化作黑点。   蓝天下,乡道尽头,两辆汽车一前一后,正全速驶来。   两车速度都不慢,维持着一定车距。开到道路中段,后车突然开始加速,没有转向超车的意思,寸寸紧逼前车。前车加速,它再次加速。终于,“嘭”地一下,一个闷而有力的声响在旷野里骤然腾空,轮胎的摩擦声和尖锐的刹车声紧随其后,游蛇般在四下里蹿开。   周围有几只狗同时开始狂吠,钟沁在睡梦中受惊,翻了个身。钟亭下床,开窗张望。   有车追尾了。从这个视角看过去,车身轮廓被道边的几片树影遮住了三四分,勉强能看出后面是辆红色的马6。被撞的黑色轿车歪在路旁。   画面像被按了暂停键,两车静止着,很久都没人下来。   楼下,兴奋的狗还在起哄乱叫。   背后响起一声轻轻咳嗽,钟亭转过脸,看见钟沁已经在床上坐起来,双眼无神。   “几点了?”钟沁打了个呵欠。   “7点多吧。”   “外面怎么了,大清早的这么吵。”   “撞车了。”   钟沁嗅了下鼻子,缓了一下,刚醒的声音含含糊糊,“有水喝吗,好渴啊。感觉鼻子有点不通,可能要感冒了。”   嘴上一直说着不在意婚礼,心里到底还是有点紧张。   “没烧,”钟亭笑了下,“下去吃早饭吧,等下肯定要送他们走了。”   一天又开始了。   姐妹俩穿戴整齐下楼时,客厅的餐桌边已经围坐了一圈人。桌上是热腾腾的稀饭、包子和油条,简单温馨,钟母和她婶婶在厨房里进进出出。钟母给她们一人装一碗汤饭,“难得都起这么早,都不敢上去喊你们,怕你们还在睡。”   钟沁:“狗叫得吵死了,哪里睡得着。”   一个长辈说:“旁边路上撞车,也不知道怎么撞的,估计是没什么大事,已经都开跑了。”   一家老小聊着天,热闹地吃完了早饭。几个亲戚朋友昨天都没开车过来,钟父他们送市区的回去,让钟亭送岛上的远亲,临别时都约着婚礼正日子再聚。   钟亭送完人后已经靠近9点半,挑了个省时的路线回头。   车驶出有些拥挤的居民区后,先是经过一处杉树林,很快又路过大片的十月田野。路窄不好走,但一路野景,心神畅意。   钟亭戴着墨镜,单手操控着方向盘,风吹过耳边,半边肩膀被阳光照得透亮。   拐上一条小路时,仪表盘忽然显示胎压有问题。打着黄闪靠到路边,她下车查看。   兴尽悲来。右后侧车胎不知道什么时候爆了,憋下去大半。站在车尾,钟亭摘下墨镜,蹙起眉。   手指朝后梳了下头发,她抬脸四看。   一侧是水塘,一侧是树林,一个人影也没有。她给钟父打电话,他可能还在路上,没有接到。又找钟沁,钟沁叫她等一下,马上找人来帮忙。   这是一条细窄的土路。   挂完电话,钟亭走到后备箱拿了瓶矿泉水。周围静得出奇,她看着面前的风景喝了两口水,缓缓旋上瓶盖。垂眼时发现,锃亮的车身上倒映着一片清晰的蓝天树影,凌乱交杂的枝枝叶叶,跟着风在车身上摇晃。   意识就这么停滞了几秒,她转过颈,淡淡瞥了眼背后的柏树林。   二十分钟后,路的前方出现了一辆黑色汽车。   不知道是不是来帮忙的人,等待中的钟亭在车边立直身,凝望着。   是一辆奔驰C系,果然,车在靠近她时慢慢停住,副驾驶车窗降下,探出了一个男人的头。   “是钟亭吧,我是杨勇外甥,你妹妹叫我来帮个忙。”男人飞快地打量了她一眼。   杨勇是她刚刚送走的远亲。   钟亭上前,前额的一片发随着倾身的动作半遮面颊,“对,是我,有个胎爆了,麻烦你了。”   “没事……”   男人咧嘴一笑,转脸和开车的人说了句话,推门下车。   钟亭发现他个子很高,瘦瘦的。他看着钟亭,笑着说:“我是高阳,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小时候你放暑假过来,我们一起玩过的。”   细看他的五官,确实有点印象,莞尔,“有印象,高阳,不少年没见了。”   “你妹要结婚了吧,我爸那天也要去的。”   “嗯,就是这个周四。”   寒暄两句后,高阳过去帮她看车、换胎。   后备箱里放了不少东西。两箱矿泉水、两双运动鞋、羽毛球拍,还有一些书本杂志。他把东西拿出来,猫腰在里面捣鼓片刻,从隔板下取出备胎、千斤顶。   查看了下车上配的工具包,他手上动作慢下来。   “你等一下啊……”他转身走向送他来的车。   路窄,为让道,车栖在了钟亭车的斜后方。   她跟着高阳看过去,发现这车从前看一切正常,从后看——车尾的保险杠明显凹下去一大块。   高阳扒在窗口跟里面人说了两句话,走到车尾,停下看了看,伸手开后备箱。他在里面翻出两样工具,关上后盖。   后盖靠近左侧尾灯处憋下一块,打开没大问题,不知道为什么,阖上时里面的机关却卡不住了,几次按下去都弹上来。试了两次后他停下,低头琢磨。   不是自己的车,心里有顾忌,也有点不敢真正下劲。   片刻后,车身晃动了一下,主驾驶门打开,下来了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件黑衬衫,反手甩上门,在绕到车尾的途中,他圈着手把叼在嘴上的烟点燃了,抽两口后又拿下。后盖掀着,看他过来,高阳适时地让开位置。   钟亭离着他们有几米距离,看见高阳跟男人说了几句话,两人都盯着一边的凹槽看。几秒后,男人单手按在后盖上,一个果断的猛力,“嘭”一声,车盖干净利落地扣下,像是彻底与车焊在了一起。   问题解决完两个人还站在那,像是在讨论车尾的问题。   钟亭背靠在自己车边喝水,高阳回过头,正好撞上她的目光,讪讪地笑了下。   男人都好面子,坐个奔驰来本身挺气派,这么搞了一下,就有点窘迫。   拿着两样工具走过来,望了眼那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老板,今天过来玩,上午车也刚碰了一下,要送去修呢。”   嘴角牵了下,钟亭目光又朝那头看了看。男人已经上了车。   靠近中午,阳光越来越明亮,落在旁边的池塘上,反射出一片粼粼水光。高阳不知道钟亭这个若有似无的笑是什么意思,他也没多问,不再耽搁地走到车边蹲下,扭松轮胎上的螺母,用千斤顶慢慢顶起车胎。   钟亭站在他旁边沉默地看着,手机忽然震动,她走到一旁去接。   高高的松柏立在道路一侧,像一座座尖塔。风来,树梢摇晃,树影牵动起树影,苍翠沉静。   何志斌瘫坐在车里抽着烟,手肘架在窗沿上,双眼因一缕阳光的直射微微眯起。他从窗外收回视线,偏开一点头,朝外弹烟灰时,注意到了后视镜里的人影。   女人高挑挺拔,短发,衬衣袖子卷着,在讲电话。背后的绵延树林,一片深沉绿意。   淡淡瞥了眼,他又把烟朝唇间送,脸上没什么表情。   电话是上海同事打来的,要接手她之前的工作,态度谦和地和钟亭讨要几个客户号码。钟亭没怎么为难她。挂掉电话转过脸,她发现自己正站在奔驰车后面,离着撞坏了的保险杠两三米远。   撞得挺严重的,几处地方还蹭了漆。   目光从车尾转到车前,主驾驶的窗口外支着一个胳膊肘。   一阵青蓝烟雾从窗口涌出来。   那头高阳换好胎了,在叫她。   “钟亭,你回去后再找人看看,备胎小,你最好到市里找个4S店尽快换了。”高阳把螺母上上去,背后的衣领下已经印出汗渍。   “好的,谢谢你了高阳。”   “没事。”擦擦手,他上车往前开出几米,又倒回来,确保没问题。   又寒暄了几句,怕何志斌不耐烦,高阳跟她道了别。   狭长小道上,车子慢慢上了速度,钟亭淡淡笑着,对伸出头的高阳摇了摇手。   一人一车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了,高阳还在意犹未尽地看。   何志斌扫了眼后视镜,“是你什么人?拿根烟给我……”   高阳摸出根烟给他,“多少年没见了,小时候还跟我一起下河摸过鱼的……按辈分,好像应该喊我一声舅舅。”   “呵”地干笑一声,何志斌腾出手点火。   “等下回头么?在我家吃个中饭,就跟小明他们说晚上不要来了。”   约好今天到他家钓鱼吃饭、晚上喝酒打麻将,但今早突发这么个小车祸,当下他有点摸不准何志斌心思。一个是老板,一个是伙计,关系再好,相处总归微妙。   “干什么。”   “车不送去修?”   单手控着方向盘,何志斌语气有点不耐,“明天再说吧。”   第3章 汽渡   到家后,钟沁已经站在院门口等她。下午,钟父又开着钟亭的车去镇上的汽车修理店找人又看了下,安全起见,还是给她换了一个胎,嘱咐她婚礼结束后回市区再好好看看。   晚上一家人吃饭,大家一起为钟沁肚子里的宝宝想名字,聊着聊着,钟父提起了一段陈年往事。   浙江舟山群岛里有座小岛,有一年他和钟母去旅游,爬到山上发现了一座木质的六角钟亭。亭子建于山顶,中间悬一口两千多公斤的铜钟,铜钟被撞响,整座青山都会荡起悠悠钟声。   全中国,但凡有点名堂的景点都号称能许愿,在导游的起哄下,钟母也凑了热闹,谁知回去不久真的查出有孕。   为作纪念,钟父说无论男女都给孩子取名为钟亭。后来发现是个双胞胎,就把名字给了姐姐。   钟沁夹了筷子菜,目光一转,看着钟亭说,“我看啊,就应该拿个笔好好记一记,看他们到底要说多少次,你也不抗议一下。”   钟亭笑,钟父钟母也哈哈笑起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吃完饭,钟沁胃有些不舒服上楼休息了,钟亭被父母留下谈话。   她说要回来,之前他们很怕空欢喜一场,现在既然定了,两老就有些认真地问她需不需要什么资金上的帮助,他们还想给她在市区买套单身公寓。   钟亭听了他们的意思,笑了笑,跟他们简略说了自己工作上的初步计划。至于房子,她觉得市区那套老房子挺好,如今也正好空着。   钟亭从小被他们放任惯了,一直很有主见。知道她心里做了规划,两老就没再多过问。这场略有些郑重的对话结束前,钟父钟母还是多嘴了一句她的个人问题。   钟亭点点头,语气柔和,“我知道,会放在心上的。”   钟父钟母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心中却是淡淡的无奈。   这就是她一贯对付对他们的态度:口中永远顺从,行动上从不遵循。   表面的叛逆?那是小孩子的把戏。   第二天也就是钟沁婚礼前一天,全家各司其职,忙最后的琐事。一早,堂哥一家坐火车到了,钟亭负责去市里接。   天有点阴,雾很大。上汽渡后她从车上下来,发现江上雾更重,整个白茫茫一片,船只如在云端。上船的人都在庆幸,说雾再大一点点,今天这船就要停开。   外套仍在车上,她单穿一件薄线衫站在栏杆边吸烟,觉得身上有点寒。   下乡这几天气温一直往下走,越来越有秋的样子。   右手边的铁栏处原本空荡荡,忽然走过来一个人,视野里的压迫感令她下意识地转过脸。   男人颓着背,夹着烟的手搭在栏杆上,隔着不到一米远,感受到身旁的这道目光,侧过脸。   有一秒钟,他们目光相触,近乎一样的冷淡。   认识吗?   昨天没有过任何的接触,无论是一个眼神还是一句话。但这两道目光漠然相交的背后,他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他。   只不过没人会承认。承认这个无由来的记忆,承认性的吸引。   船在空噪的马达声中往前走着,水流潺潺向后,脚下的哗哗水声清冷又空寂。   短暂对视后,钟亭不动声色地回过脸,望着雾下一枚淡黄色的朝阳,手指送向唇间吸了口烟,又自然地垂落到身侧。   几个人从背后走过,飘过的笑声和说话声把这方寸间的沉默衬得更深。青雾缓慢地在她脸庞边翻涌,被风推进身旁的空气。   闻到鼻尖的烟味,何志斌不知道是来自自己,还是来自身旁的女人。   昨晚他喝了不少酒、打了半夜牌,早上起来后整个人都像是空的,一路上都在强撑精神,只想赶紧回市里睡笼觉。   他沉默着看了会前方,过了会儿,又看了眼旁边人。   女人抿着唇,直视江面,侧脸的轮廓在雾中显得温和而模糊,短短的黑发被悉数别在耳后。   他注意到她眉梢边有一道疤痕。浅浅的凹陷的白色。痕迹不大,但也有点显眼。   很快,她干干净净地抽完了一支烟,随手扔了烟头,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雾像是在她离开时恰好散开的,沉睡的晨光在云层后醒来,平静的江面渐渐明亮。   片刻后,栏杆边,何志斌侧过身,发现她的背影进入了熙攘的人群。   他看着她在上车前抬起胳膊,向后梳了下头发。   而后,人消失在了车边。   何志斌轻笑了下,朝江里扔了烟头,步伐潇洒地走向了自己的车。   没过一会儿,空中再次响起了悠长的汽笛声。渡船顶端的红色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   这趟汽渡,到岸了。   ……   钟亭堂哥一家都来了。   小侄子正是调皮的年纪,在火车站看见钟亭一开始认生,上车后没一会儿就跟她熟络起来,问东问西、调皮捣蛋。钟亭把他们接回家,一家人看见孩子都高兴坏了——这是钟家目前唯一的一个第三代,人人宠在心尖。   头一次嫁女儿,钟父钟母明显紧张过度,越临近越觉得很多事没做好。晚上吃完饭,两个人为一件小事拌嘴,钟沁被他们吵得头疼,拉着钟亭上楼帮她烫婚纱。   婚纱是钟亭之前陪她在上海选的,一件迎亲婚纱、一件主婚纱,还有两身裹胸晚礼服。此时它们被挂在衣橱前,裙摆蓬松宽大,层层密密的纱上镶着细珠和水钻,整片裙纱相连,像一面梦幻的墙。   钟沁拿着熨烫机的蒸头在白纱上轻轻走动,热气腾腾的白烟在蕾丝和水钻间游走缠绕,她一脸不自知的淡淡幸福。   钟亭一直看着她在灯光下的侧影,某一刻,她觉得钟沁像是忽然成熟了。   一夜春风来,千万梨花开,那样的悄然无息。   安静中,钟沁忽然回过脸,“你老看我干什么,也不帮帮手。”   钟亭笑了下,正要过来,桌面上的手机却震了。她探身拿起看,直接按熄了。   钟沁看她一眼,试探的语气,话里有话:“这两天回来,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谁啊……”   钟亭温和地笑着说,“你倒是开始管我了。”   钟沁语气放缓了一些,幽幽说,“我可管不动你……我就是觉得你也可以不要再玩了,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年纪,再怎么玩也该玩够了。”   她放下手里的蒸汽头,看过来,眼神被昏黄的灯光衬得漆黑。   “我觉得人在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特别是女人。就拿生孩子来说,我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就提醒我年纪不小了,要多注意一点。   你知道懂我的意思么,女人和男人毕竟不一样,老那么飘着也没意思。等你觉得累了,可能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钟亭一直看着她,嘴角仍有笑意。   “钟沁,我日子过得没你想得那么丰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乐趣,过得开心不就行了。就像你觉得有个家庭开心,我觉得这样子更自在,不都是一回事,为什么要劝我,我劝过你吗?”   钟沁看看她,“反正你总是有你的道理。你知道我想你过的好就行了。不多说了。”   钟亭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站起来,“烫好了没有,贴个面膜早点睡吧。”   这一夜,她们只睡了几个小时,早上5点不到,前一晚住过来的化妆师就敲门了。   化了两个多小时的妆,摄影拍照的都挤到了房间里,摄影师叫钟母过来给新娘戴首饰,他要拍花絮。   窗台边,钟母帮钟沁缓缓戴上一根铂金的手链,搭扣一扣上,母女俩忽然都有感而发地齐齐落泪,旁边人赶紧递纸巾。   钟亭拿着纸蹲下,贴心地帮钟母擦脸,“看看,昨天还说不会哭。”   钟沁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蹭着眼角,声音里还有哑哑的哭腔,“钟亭……你快帮我看看,眼线花没花……”   这天早上,市区那头也热闹,十二辆一刷水的黑色宝马作为迎亲车队,赶早穿过半个J市,从轮渡上浩浩汤汤过来。炸鞭炮、堵门、抢红包、敬父母……红红火火忙一阵,赶在吉时前,新郎终于背着盛装打扮的钟沁上车。   新房是郊区附近的一栋小别墅,亲朋好友在那等候多时,车队到了立即放炮撒花,路人邻居争抢着糖果喜烟沾喜气。钟沁有孕在身,整天的婚礼过程双方家人都对她很体贴。晚上在市区的五星酒店办完婚宴,朋友吵着要去闹新房,新郎全部婉言拒绝。   筹备了几个月的婚礼,像一场在深夜里炸过的烟花,转瞬即逝。   当晚,疲惫不堪的钟亭和父母在市区住处住了一晚,钟沁第二天回过门后,他们又回了江心洲。   钟亭一个人留下来了。   连续几天阴晴不定,这天清晨,一场秋雨总算落地。   清晨在雨声中迷迷糊糊醒来,她去厨房做早饭。吃早餐中途,之前一直在接洽的文化馆打来电话,约她近期面谈钢琴工作室的相关合作事宜。   在钟母个人爱好的影响下,钟亭钟沁从小什么都学,钢琴、舞蹈、书法甚至是奥数。很多最后半途而废,唯独钢琴,姐妹俩小学就过了十级。遗憾的是后来都没有坚持,只能只能糊弄一下外行。工作室开张后,钟亭只经营,不教学。   挂完电话,她端着水杯走到墙边的钢琴旁,打开黑色的琴盖,微微坐直腰。   外面,雨淅淅沥沥下着。   空荡的屋子里,干净温柔的琴音慢慢流淌开来,和模糊的雨声融在一起。简单的旋律如同窗外的雨,不知是如何开始的,更不知会怎样停。   音乐的美是这样的不可见、不可触,偶尔一个音符落入心田,洁净的像一枚雪花,令人哀伤,又令人寂寞。   一曲未完,手下戛然而止,周围陡地静了,空气里余音震颤。   钟亭转过脸,茫茫地望着窗外。   灰蒙的天色下,细雨还在飘飞。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意外   半小时后,她开车来到市中心附近的一个老小区,拎着半路买的几样进口水果,步入其中一栋六层高的居民楼。   看上去,她对这里十分熟悉。径直上到三楼后,稍作整理,她按响其中一户的门铃。   尖锐的铃声闷在屋子里,响完两遍,没人在家。   楼道幽闭昏暗,空气里漂浮着灰尘潮湿后的气味。钟亭空等了几秒,她转身下楼。   外面的雨势变大了。楼梯口,一对中年夫妻正从雨下匆匆跑进来,微胖的身躯堵在那儿,天光立马被遮去大半。手上拎着几个装得满满的购物袋,两个人狼狈地收伞,拍打身上的雨珠,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大雨。   整顿好了,转身准备上楼,楼上传来一串脚步声。接着,一个纤瘦的人影出现在了楼梯边。楼道昏昏暗暗,隔着三四米远,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   霎那间,面对面的三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   客厅里,女人给钟亭递来一杯热水。   钟亭道谢、接过来。女人看看她,上嘴唇翘了一点,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笑。她叫钟亭随意,匆匆进入房间,几秒后又出来,很忙碌的样子。   没有在意,她坐在桌边,用纸巾轻擦头发上的雨,目光柔缓地打量了遍这个家。杨菁的家。   两年过去,它几乎和以前一模一样,大到格局、装修,小到电视机旁的一个木头摆件,什么都没变,这种不变的背后显然是屋主在用心维系。   过了会儿,杨母进了厨房,换成杨父出来。厨房里响起水声。   “亭亭,最近还好吧?”杨父在她面前坐下,终于拿出了一副待客的样子。   钟亭淡然一笑,“都挺好的。”   稍作停顿,她说,“一直想着来看看你跟阿姨,国庆节刚回来,今天没打招呼就来了,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方便。”   从小到大,钟亭的长相一直没有大的变化。五官中生得最好的是鼻子,女性中少有的挺直,配上没有差错的眼与唇,小时看着不出众,成年后经过衣妆的提升,徒然增添了一种冷艳淡雅的气质。   可她待人并不冷漠,相反,她的脸上常常带着笑,那是一种成熟自信的淡笑,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尽管她从头到尾展现的都是成年人的成熟举止神态,在杨父眼中,她却始终是个孩子。看着她,杨父满心满眼都是自己逝去的女儿。   “还一直惦记着我们,下次来先打个电话,不然像今天差点就跑空。”   “还好,还是碰到了。”   杨父笑了下,一时间没有话接,思索了一下才又找到话题,问她现在还在不在上海了。   “已经回来了。”钟亭说。   “不走了?”   “这次打算回来自己做了。”   杨父停顿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用一种感叹的语气说,“……回来好。”   “那时候就一直想叫你们都回来,靠着家,你爸那时候跟我都是这个意思。现在杨菁也不在了,留下我跟她妈妈两个,退了休,成天都不知道干些什么好。”   出事那年,他们承受着劈天盖地的丧女之痛,对当事人之一的她是有过迁怒的,作为老友的钟父钟母数次上门都吃了闭门羹。   钟亭人在外地,逢年过节都会电话问候他们。他们从一开始的不接,到接了不说话,再到去年冬天终于娱乐回应。钟亭感觉得到,时过境迁,他们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慢慢地接纳了她。   这变化令人欣喜的同时,也令人怅然。好像,所有的爱恨波澜都终在时间长河里趋于平淡,离去的人化作了风,你看不见它,它已然轻轻拂过你的发,真正消失了。   “你成家了没有?”杨父拿桌上的水壶给她添水。   钟亭回过神,笑着摇头。   “你爸不急?他那个脾气……”杨父退休前在公务系统工作,早年和钟父短暂共事过。   “钟沁前两天刚结婚,估计还忙不到我。”   杨父愣了一下,笑了,“钟沁啊……想不到她倒是比你先成家了,她现在在哪工作?”   “旅游局,前两年刚考进去。”   闲聊几句后,实在没话题,杨父把钟亭领到了杨菁的房间。刚进去,杨母在厨房喊话,他应着声出去,叫钟亭随意。   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钟亭看见了书桌上立着的两张照片。   一张是杨菁小时候,夏天的公园,人拍得小,面孔模糊、蘑菇头,手扶着旁边的一丛矮灌木。一张是成年后,秋天的海边,深色的外套、短发在风中飞扬,半遮笑脸。   想起高中时她们一起趴在这桌面上写作业的画面。钟亭忽然觉得,这两张相片既像她,又不像她。   钟亭没有在杨家久留。出来时雨丝依旧绵密,牛毛一样。   车穿梭在闹市,没开音乐。麻木地开了一路,车在红灯处停下,副驾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拿起看了两秒,她放到耳边。   那头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接,接通后反而愣住了。两秒的气流声后,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女声。   “钟亭。”她叫她的名字。   黑色的雨刷刮掉玻璃上的一片雨,瞬间又有雨点密密落下,遮住车内人的视线。   钟亭目视前方,有些冷淡的声音从唇间轻飘出来:“找我有事?”   “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   钟亭没说话,那边也不说话,就这么僵持着。   半晌,那边终于又低下语气,有些试探地问,“你是不是回家了?”   “嗯。”   “……不回上海了?”   “不回了。”   电话那头彻底静下来。   这是一个漫长的红灯。望着空中红色的信号灯,钟亭忽然想说一些实质性的话。   “真云……”   然而,她刚喊出她的名字,那头“咔哒”一声就挂了。   耳边传来短促的“嘟”声,钟亭把电话扔回副驾。   绿灯亮,她的车跟着前面的车一起压过斑马线,慢慢提上速度。她双眼直视着前方,挡风玻璃上黑色的雨刷一下又一下,轻轻地带走雨水。开了一会儿,她忽然腾出手去副驾上摸手机,想回拨电话。   突然之间,车头猛然袭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撞击感。   轻呼一声,她条件反射地带了一把方向,一脚急刹。身体往前一窜,下一秒,安全带又把她拽回靠背。   一时间,马路上鸣笛四起,一片混乱。   雨丝在车外静静飞着,很快,周围三三两两的人和车都停下来,乌压压地向她车头右侧聚拢。   钟亭双手扶着方向盘,坐在车里凝然不动,目光惶然。   ……   她撞到的是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   摩托车在旁边的车道压线行驶,钟亭的车在行驶中偏离方向,碰到了他。好在当时双方车速都不快,没有酿成致命惨剧。群众报警后,交警在一刻钟内到达现场,扣下车,跟她一起把伤者带到医院。   年轻人左腿骨折,简单检查后被推进手术室。车险公司也派人过来,工作人员看事态不算太严重,简单告诉钟亭下面的程序。   钟亭有些失神地坐在手术室门前坐了很久,恢复神智后,她下楼买水。再回来,交警正在和一对慌张赶来的中年男女说话。忽然,几道目光齐刷刷朝她看过来。   很快,中年女人朝她瞪着眼走了过来。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女人走近她,用手指着她大声道:“开车是不是不长眼睛?啊?我儿子要是出一点点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你不要想逃!”   她的丈夫跟过来拉她,低声劝:“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对不起,我很抱歉。”   孩子母亲护犊心切,指着她继续叫嚣。   负责调解的警察悠悠走过来,沉声道:“好了好了,双方都有点责任,不要在医院吵……现在人都到了,我过去跟你们把手续讲一下。”   年轻警察控制住场面,把他们都叫到外面的电梯间,告诉他们事故的责任认定、双方需要提供的相关证明等事宜。孩子父母在中途几次打岔,询问各种赔偿。   电梯间人来人往,“叮咚”一声,旁边一台电梯到了。   门打开,人群从里面涌出来。年轻人的父亲站在警察旁边,看见打头走出来的一位老太太,远远地叫了一声“妈!”   老人压根没听见,脚步匆忙、脸色沉沉,一股脑地往里冲。   年轻的父亲不耐地啧嘴,跟上去,又大喊一声,“志斌!”   第5章 何志斌   两人在前面回头,年轻人父亲迎上去。   钟亭跟着看过去,目光在半空停住了。   电梯口面对面六台电梯,不停有人上下。男人一只手抄在裤子口袋里,看着年轻人父亲走过来。他头发梳理得很清爽,神色漠然。一旁,老人一听到小孙子在里面做着手术,立即红了眼。   何志斌不耐地移开眼,无意中看到窗边的面孔。   钟亭头微低,正在跟旁边的警察说话。   警察说得很仔细,但语速快,加上年轻人母亲不断打岔,很多地方她没听清晰。交流中,身旁多出几道人影,她抬头,目光和对面人撞在一起,她又若无其事地看向交警。   沟通半小时后,事情处理得还算顺利。对方要求她在治疗过程中垫付所有医药费,钟亭没有异议。交警临走前提醒,“你这两天办好手续到我们那边去取车。”   交警走后,几人空站片刻,再无话。年轻人父母把泪眼朦胧的老人带去手术室。   抿唇目送他们离去,钟亭心里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男人站在两个电梯口之间,单手插袋。   不知道他是少年什么人,从头到尾一句话没有,漠不关心的样子。   空气里隐约“叮咚”一声,侧后方的一台电梯到了,零零散散的人先出后进。   钟亭没再多想,从他身边擦过。   后面有人跟在她后方进电梯,梯门要关时,一只手格住了一侧梯门。   何志斌走进去,悠悠然站好。   医院电梯很忙碌,雨天里潮湿拥挤。中途进来一个打石膏的病人,众人体恤地让出空间,快到一楼时已经全部肩挨肩、屏着呼吸。   下巴微仰,钟亭静看右上方那个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余光里,一直是一个后脑勺的虚影。   电梯匀速下降,不知不觉地,她的目光跟着轻轻垂下。   男人后颈处的发尾剃得很干净,外面立着一圈干净硬挺的衬衫领,宽平的肩将深色衣料绷出了几束褶皱。他的肩颈忽然动了动,钟亭转移目光的焦点,平视紧闭的电梯门。   终于下到一楼,人们被解放似地纷纷往外走。越过前人身侧,她大步走向正门口。   此时已经是傍晚。   秋雨停了,乌云还未散尽,城市上空一片苍茫的青灰色。湿漉漉的大门前人来人往,两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经过,有说有笑。   车被扣下,钟亭在门前呆站片刻,看哪边方便打车。   医院门口的人行道旁是大片停车坪,往前走便路过供人休憩的小花园,里面栽了许多高矮不一的花草。雨后,层层叠叠的叶尖坠满轻小的水滴,风来便落。   她沿着路边走,裸色方头皮鞋绕开路边的一滩滩积水,脚步轻盈。   没走出一段,后面有车在按喇叭,她往里靠,喇叭声继续。回眸,一辆轿车驶上来,车身漆黑闪亮,银色的奔驰标志显眼高调。   车窗降下,钟亭看着驾驶座里的人,微微抬起一侧眉梢。   男人右手架在方向盘上,看着她,语调随意自然:“去哪,要不要送你一段?”   钟亭看着他的眼睛,迟疑地站在原地。   车堵在医院门前的交通枢纽口,两秒钟的功夫,穿着绿马甲的保安已经朝这边走来。   何志斌有所感地朝后视镜里瞥一眼,看回犹豫中的女人,“想好没有,这边不怎么好打车的。”   气势汹汹的保安越走越近,钟亭朝后面看看,终于淡淡笑了下,在窗前略微低头。   “我要去明月苑,你顺不顺路?”   四目相对。   何志斌笑了下,“上来吧……”   车内一刷水的黑色内饰,什么饰品也没有,干净整洁。钟亭上车后一直面朝窗外。   秋天天黑得早,眨眼工夫,暮色已从天边弥漫开来。   “我们之前见过,那天高阳帮你修车,在江心洲。”何志斌看着前路。   “是么,没什么印象。”   何志斌瞥她一眼,脸上是无所谓的表情。   钟亭问,“你是高阳朋友?”   四岔路口,红灯,车被堵在了路中央,等了会儿见前面纹丝不动,何志斌换挡拉起手刹。   “算是吧,他在我店里帮忙。”   他说完,放松地朝后仰,转过脸来,明目张胆地看她。   车内光线暗淡,女人微卷的发梢扫在肩上,修饰了脸型的线条。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原因,他觉得她头发看上去很黑,有种秀润的感觉。隐隐约约间,他闻到一股很淡的香水味。   前面的车队开始动了,他重新上路。   马路尽头,霓虹隐现。钟亭问:“下午撞到的是你亲戚吗?”   “我堂弟。”   “不好意思,我当时开了个小差。”   “没事。”何志斌淡淡说,“一直叫他不要骑摩托车,不吃点苦他也不长记性。”   他一边控制着方向盘一边在储物格摸烟,娴熟地腾出手燃起。   “说这么多了,还没认识一下,”他说,“我叫何志斌。”   “我叫钟亭。”   “本地人?”   “嗯。”   “上次是去江心洲是玩?”   “不是,”钟亭说,“老家在那边,父母刚搬回去住。”   “这两年那边确实搞得不错。”何志斌朝窗外弹烟灰,没再多问什么。   车开到小区楼下时,天已尽黑。   车的引擎声在安静的小区里很突兀。   何志斌手肘搁在窗沿上,静静看着身边人道谢后解下安全带,拎包下车。   关上车门,钟亭在窗口前说:“明天再去医院看你弟弟,你帮我和他父母说一声。”   一盏路灯立在驾驶座的窗外,男人瘦削的脸上被蒙了一层很暗的光影。他盯着她看了一秒,无谓地笑了下,“行啊,那明天见了。”   “明天见。”   何志斌冲她摆了下手,车很快启动。   一阵引擎声后,路的尽头只剩下两盏红色尾灯,再一拐,灯影彻底消形敛迹。   ……   晚上,何志斌一路把车开回店里。   他做成人用品生意,市里开着两个小店面,有个大仓库专门做周边城市批发,与一些宾馆酒店有固定的分成合作。成人用品市场毛利过半,这些年下来,他小有家底,固定资产有一些,手下还有两三个帮工。   然而随着电商兴起,这块利润开始萎缩,为了扭转颓势,他也搞网店,成效甚微。   这间店在市区的一条窄巷里,旁边是老小区,附近有两三家小宾馆,夜间生意不少。来店的客人目标明确,闷声说完要的东西,掏钱拿了就走,有时面孔都看不清。   何志斌把车停在灯火昏暗的巷口,裤兜里电话震,他接起来。   电话是老太太打来的,先问他吃饭没有,绕了两句支支吾吾回到正题。估计是受了儿子媳妇的撺掇,叫他帮忙处理他弟弟撞车的事,让他去交警大队找人帮忙。   下午的一场雨后,漆黑的巷子积了不少水,坑洼不平的路边四处反光。   黑暗里,何志斌一边走着一边腾出手点了根烟,听了半会没说话,最后冷冷淡淡地说,“你把电话给他们……”   很快,听筒里的气流变动了一下,传来女人有些讨好的声音,“志斌……”   是他婶婶,拐着弯说了几句场面话,被何志斌草草打断。   他语气不佳地说,“这个事我来烦吧,你把号码都发给我。还有,这几天叫老太太少往医院跑,小孩子骨个折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婶婶唯唯诺诺地都应了。   走到店门口,何志斌挂了电话。   门前的红色灯箱可能被路过的电动车带了一下,歪了。他伸出脚踢了踢。檐上一滴水落下,肩上一凉,他扭着肩膀看了看,拧着眉推开了店门。   坐在柜台后面玩电脑的高阳抬头,看见来人,站起身。他背后是一大面橱窗,里面展示着各式各样保健品空盒,还有一些器材道具的包装盒。旁边的墙上贴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一幅装模作样的人体穴位图。   “拿张纸给我……”何志斌把手机放上玻璃柜台。   高阳抽出两张纸递给他,看着他在肩膀上擦了两下。   “你弟弟怎么说了?”高阳问。   下午他拿着车钥匙就往外跑,嘴里飘了句何家俊被撞了,吓他一跳。高阳知道,看在老太太面子上,何志斌对这个弟弟一直还可以,孩子大学里的费用都是他在给。   擦完衬衫上的水渍,何志斌把柜台上的烟灰缸往面前拖了下,磕了磕烟灰,“没什么事,骨折。”   “骨折啦,那至少要躺3个月了。”   “随他去……”他口气里带着点厌恶。   他早提醒过何家俊,不要骑摩托车,他不听,到底出事了。这么想着他就越觉得这个小家伙不听话,跟他父母一样不讨喜。懒得烦他。   放在玻璃柜台上的手机震了一下,何志斌垂眼看,是他婶婶发来的几个号码。   有目击者、有下午调解的交警,还有那位刚刚送回去的那位肇事者。   高阳看看他,“你也忙一天了,早点回吧。夜里货来了,我来弄好了。”   何志斌抽了口烟,勾着嘴角在烟缸里慢慢按了烟头,看看高阳,“那我走了,你收了货就把门关了,下半夜不要熬了。”   高阳笑了下,“早点回吧,就别烦我了。”   临走了,何志斌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了句,“知不知道是谁撞的?”   高阳一愣。   他这么问,这人自然就是自己知道的了。   “谁?”   何志斌边往外走边淡淡冒了句:“你外甥女。”   他外甥女?高阳彻底懵了一下。   待到他反应了一圈后恍然大悟,想要寻求验证时——敞着的玻璃拉门前,只剩下几片塑料门帘在空晃。   作者有话要说:   何老板店里的东西他们以后不会用。   第6章 电话   这晚钟亭洗了个澡就睡了。诸事压身,第二天一早如约去市文化馆。   负责接待的办公室主任以前与钟父打过交道,是她的叔伯辈,态度客气。   她的初步构想是租一处不大的地方作为钢琴工作室,专门负责招生宣传。教学点放在文化馆,定期开课,不定时约一些名家来做讲座、开小型演奏会之类。   做好了是个双赢的项目。   双方沟通融洽,中午老主任叫了几个工作人员跟她一起吃饭。下午她又马不停蹄地去签工作室门面的租凭合同。   签完合同出来,满眼已是黄昏的景致。一天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马路上车来车往,像河在不息地流淌。   今天有点降温,她身上套了灰色小西装,夕阳余晖自树梢间泻下,斑驳光影落满她一身。在行道树下静站了一会儿,她给医院打去电话。   三人间的病房,电视里正在放连续剧,音量开得很小。   何家俊腿上打着石膏,吊在半空,在玩手机。钟亭带着水果和鲜花进来,分坐在病房几处的老老少少都朝她看过来。目光在病房里淡淡扫了一圈,钟亭礼貌性地点头示意。   孩子父母看见是她,僵着脸,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没有说话。片刻后,年迈的老人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看了眼旁边的凳子,叫她坐。   钟亭倒是自若,“奶奶不客气,我过会儿就走了。”   孩子母亲坐在床边,不太高兴地看了她一眼,“你来得正好,我们今天一直在等你。昨天垫的住院费不够了,我们今天又付了一些,票据都在这里,你看看。”   她在包里翻出病历,零零散散的单据夹在其中,她一股脑递给钟亭。   钟亭接过来,低头翻阅,没什么问题。   “我身上现金带的不够,明天把钱送过来。”   女人斜眼看她,“明天下午你早点过来。”   “好。”   视线转向床上的年轻人,钟亭说,“不好意思,昨天撞到你,你感觉好点没有?”   何家俊今年20岁,刚上大学,个头体型已经是个大小伙,只是脸上仍显稚气。钟亭突然和他说话,他硬生生愣了下。   这个年纪的男孩好面子,他不知不觉红了脸,摇头,“没事……”   目光一转,他朝门口叫了一声,“哥……”   钟亭跟他看过去。   何志斌正从门口走进来。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像刚洗完澡,头发湿黑,皮肤看上去很白。   “志斌来啦。”看见他,年轻人的父母叫唤起来。   何志斌神色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看见钟亭,也不是很意外,朝她点了下头。   反而目光一扫,瞥到坐在病床边的老太太,脸色一变。   “怎么又跑过来了,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在家歇着,这么大年纪,腿脚又好了?”他语气有点冲。   何家老太太今年八十了,前阵子痛风发作,路都走不了,躺在床上休养了大半个月。何志斌昨天在电话里特意嘱咐她不要往医院跑。   老太太看上去有点怕他,低着声音说,“我跟着你叔叔他们过来看看,马上就回去了……”   何志斌冷着脸,不说话。   他脾气不好,家里人都有点怕他。一看他发火了,他叔叔婶婶在旁边都不敢开口,怕火上浇油。空气就这么冷凝着,打破僵局的是推着餐车进来派饭的护工,大咧咧地问他们晚上定几份饭。   他婶婶看看何志斌,趁机先转移开话题,“志斌,你放心吧,妈等下跟我一起走,你叔叔今晚在这守夜。我们吃完饭就走了,你在这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你们吃吧,我还有事……”   沉默了下,他又扫了眼老太太,“我送你回去,还是你跟你们一起回去?”   他叔叔赶紧在旁边应声,“哎,你先回吧,你忙你的,老太太等下让爱琴打车带回去……”   老人也跟着儿子道,“我等下就走,你走吧,路上慢点开车。”   女人把饭钱给护工,拿来盒饭。饭菜的香味在不通风的病房漫开来,味道有些难闻。   何志斌最后看了眼病床上的何家俊,“少玩点手机。”   何家俊听话地应了一声。   他说走就走了,前后出场五分钟。   人走后,病房里的气氛缓和下来,钟亭也道别离开。出来时,男人还在电梯口等电梯。   高跟鞋声在身旁停下,男人问,“怎么来的?”   钟亭直视着电梯门,“打车。”   “回家?”   “嗯。”   “跟我走吧,送你。”   钟亭笑了下,“好啊。”   上车后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听了一段路的音乐后,何志斌像是心情转好了点,忽然问,“你从上海过来的?”   她看他的目光带着疑问。   “你是上海牌照。”   没想到他注意到她的车牌,钟亭说,“之前在那边工作了几年,刚回来。”   “回来做哪行?”   “钢琴教育。”   “钢琴老师?”   说话间,目光无意识地朝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扫了一眼。光线暗,没看清什么,只是觉得她的手确实很细白。   “不是老师,我只做经营,赚钱而已。”   钟亭问,“你呢?做哪行?”   “也做一点小生意,成人用品。”   她随着他的话语看向他,“这么偏门,好赚么?”   何志斌偏过脸扫她一眼,轻笑了一下。   “还不错。”   林立的楼宇环抱着道路,霓虹的模糊光影一阵阵掠过车顶,车内忽明忽暗。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   和昨天一样,何志斌还是把人送到楼下。   钟亭道谢下车,他神色淡淡,在车里跟她点头道别。   到家,钟亭在冰箱拿了瓶矿泉水,边喝边走上阳台。   目光静静望下去,夜幕之下,那台大奔亮着猩红的尾灯,还栖在原地。   一时之间,钟亭思绪放空,手臂趴在阳台山,就这么静静看着。   手机忽然在窗台震动起来,她低头,一个陌生的号码。   接通,目光穿透黑暗,定在那辆车上。   那头传来有些陌生的男声:“喂,钟亭吗?我是高阳。”   钟亭从楼下收回目光,调整思绪,从阳台走回房间。   “高阳你好。”   这通电话虽然意外,高阳的目的还是让钟亭有点感动。他知道她出了车祸,他特意问她要不要帮忙。何志斌是他老板,他愿意从中帮他们调解。   钟亭感谢他,高阳在那头笑,“哎,没什么,大家都是亲戚,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给我打电话。”   挂电话前,钟亭嘱咐,“对了高阳,这个事最好不要在家里提,我刚回来,不想他们在乡下太担心。”   “行的行的,我知道了,”高阳一口答应,“你早点睡吧。”   挂完电话,一件件脱下身上衣物,钟亭在衣柜拿出睡衣。朝阳台看了一眼,她走去洗手间。   第7章 拿车   奔驰车栖在透明的夜色里,离着一段距离有一盏高高的路灯,照映出车身轮廓。   车里很静。   何志斌放松地斜靠在座椅上,额前的一簇发垂耷在眉峰。仪表盘里散出的微弱白光映着他的脸,他目光发滞,不知道在看什么。   右手手掌里玩弄着一只镀银打火机,也不点燃,只是缓慢地用拇指把盖子拨开、阖上,拨开、再阖上。声音清脆。   作息混乱,日夜颠倒着玩,这几年,他经常莫名地感到困倦。一旦累了,就喜欢这么坐车里发呆,有时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中途,后面来车闪大灯,按喇叭。他懒懒地朝后视镜扫一眼。楼栋边过道狭窄,他的车没有靠边停,挡着小半幅道路。但后车开得小心一点,勉强也能过。   车朝着前面的奔驰又闪了闪大灯,过了会儿终于放弃沟通,慢慢调整好角度,挨着他慢慢渡过去。擦身而过,车主很想对里面人翻白眼,可天色漆黑,隔着窗膜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一脚油门愤愤而去。   车声走远后,周围比刚刚还要静。   歇够了,何志斌坐正身体,拉扯了两下安全带。黑暗里,汽车引擎声骤然响起。   回去的路上可谓是疾驰,一刻钟不到就到了家。   掏钥匙开门,门未全开,屋里泄出一条窄光。怔了一下,他推开门,一室通亮。   不动声色地在玄关处换好鞋,他把钥匙丢鞋柜上,一边解着衬衫扣子,一边往房间走。   房间的灯也开着,床沿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卷发,雪纺上衣,牛仔包臀裙,坐着不动也有种俏丽感觉。她抬头看走进来的男人,嘴唇很细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何志斌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径直拉开衣柜门,抓了身睡衣在手里,又走出去。   十来分钟后,他洗完澡出来,穿着T恤短裤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抽着烟打开电视。电视里放的是篮球赛,他盯着屏幕,被自己吐出的烟雾熏得眯起眼,拖个烟灰缸到手边。   一阵脚步声,女人走出来,站旁边盯着他了片刻,突然弯腰拿起遥控,“啪”地关了电视。   室内瞬间静下来。   画面定格一秒,何志斌吸了下面颊,身体懒懒地往后一靠,夹着烟的手搭到沙发背上。洗完澡,他头发湿着,轮廓分明的脸孔看上去更清俊。袅袅烟雾萦绕在脸边,温冷的目光有种淡淡的性感。   夏薇心里很清楚,他这副样子,就是真的在生气。而她的本意不是要他生气。   僵持了一会儿,她在他身边坐下,看着地面,声音里强撑着所剩无几的自尊。   “我是回来拿东西的……”   何志斌没说话,探身弹了下烟灰,回身坐好时,左手上多出了一个温柔力道。   女人温热细腻的手心贴着他的皮肤,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抽着烟,没有动,就这么任她握着、沉默着。   “车修了吗?”她试着转移点话题。   他“嗯”了一声。   她抿了下唇,停顿了一下,声音梦呓一般轻软,“就当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行不行?”   他装傻,“什么?”   “你要是不想我住过来,我不住过来就是了……我们就还和以前一样……”   手下一空,是男人抽出手,换了个手拿烟。   心头一冷,她看向他。   他瞥她一眼,又移开目光,望着空气里的虚无,“既然不开心,勉强自己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一瞬间的羞愤涌上脸,夏薇红了耳根。   他不说话。   下一秒,羞耻、愤怒、怨恨,各种强忍的情绪都齐齐涌来,夏薇抖地站起身,看着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气得几近发抖,转身去门口换鞋。   沙发上,何志斌转脸看了眼她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把钥匙丢下来。”   门口人身形一顿,眼一红,一秒也没有思考,拿起鞋柜上的鞋刷砸过去。“啪”一声,茶几上的两个小摆件被砸中,乒里乓啷响一地。   随即,耳边响起一道巨大摔门声,流动的空气发出了隐隐的翁鸣。   何志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通亮空荡的客厅里,他动了下脖子,身体后仰,舒适地靠向沙发。   这样的不欢而散,他习以为常,除了厌烦,只感到索然无味。   ……   是夜,钟亭做了一个很完整的梦。   早上醒来的刹那,梦的雏形还在,心中存有一种十分朦胧的美妙感觉。可越是努力去想,脑子越清醒,彻底清醒后,梦也跟着彻底消失了。   洗漱后陡然想起,今早答应陪钟沁去医院产检。   打车赶到妇儿保健院时,钟沁已等在门口。看着钟亭从出租车上下来,她有些纳闷地问她车。钟亭一带而过,说有点问题送去修了。   “你那个车怎么老出状况,真是受不了,”又仔细看她,“怎么看起来脸色这么差。”   “是吗?这两天睡得不是很好。”   医院的走廊上,钟沁目光关切地看着她,“睡眠又不怎么好了?”   “没那么严重,”钟亭说,“刚回来,可能不习惯。”   “那就好……”钟沁点头,“是不是楼上那家人特别吵,他们家孩子好皮的……”念头断了一下,话锋又一转,“哎,所以以后一定要把宝宝教育好,你看,不然背后就会这样被人家说闲话。”   钟亭取笑她,“做妈妈就是不一样了。”   “当然,你以后就懂了。”   钟沁突然啧嘴,“咦,怎么觉得我们俩像是倒过来了。你以后就懂了,这种话像不像你喜欢说的?”   钟亭哼笑,“行了,排队去吧。”   妇产科非常忙,钟亭陪着钟沁排了近一个小时队,查了几样指标,除了叶酸较低,其他一切正常,还有份报告要过两天才知道。   结束时已靠近中午,两个人就近吃了一顿饭,聊到钟亭工作室的进度后,两个人下午就过去看了。   赵先路是一处老街,沿街都是明清建筑,道路上空被枝叶相连的梧桐树遮去大半。这几年政府投了几个亿把这里打造成文化街区,一下子开了不少艺术工作室,文化氛围还算浓郁。   钟亭店面旁开着一家茶室,店主人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钟亭几次见到她,她都穿着一身中式衣裙,像是改良后的汉服。她们到的时候她正坐在外面的老藤椅上晒太阳,沉静娴雅。   钟亭的店面不大,五十多个平房,毛坯房,里面连张椅子也没有。   钟沁转了一圈,“对了,你让我联系的那个钢琴老师给你找好了,人现在国庆出去玩了,回头我把他约好了一起出来吃个饭吧。薪资方面你们自己谈。”   “好。”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店里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正好隔壁老板娘邀她们去喝茶。   茶室内茶水飘香,秋阳暖暖。三个女人简单聊着天,惬意地忘了时间。这几天回来后虽事务不断,钟亭的生活节奏却比以前放慢很多。忽然这么停下来,她的内心反而有种很不真实的充盈感。   傍晚时姐妹俩分了手,钟亭去医院看望何家俊。病房里只有他和他妈妈在,她按照账单付了医药费。   晚上交警大队打来电话,责任认定书出来了,要她明天去取车。   事故认定,钟亭担七分责。   第二天下午她赶到交警大队没一会儿,何志斌就到了。交警正在和钟亭说话,看何志斌进来,把文件给了他一份。   他简单翻阅了一下,两个人没交流,各自签字。   事情处理结束,交警带钟亭去停车场取车。   交警大队的这座新楼位于僻静的南城,周围都是没开发的旧屋和荒地,正门口前一条宽阔大马路,直通国道。   办完所有手续出来已靠近傍晚,钟亭开着自己的车出来,发现奔驰还停在出口处。   穿着衬衫牛仔裤的男人面朝马路吸烟,远方的半空里有一片淡蓝色山脉,夕阳晚照,漆黑的车顶反射着一片锃亮的光。   余光里看见车出来,何志斌信步走来。   钟亭在他旁边停下,降下窗。   手撑着她的车顶,他弓下身,窗外光线瞬间被遮去大半。   “一起吃个饭?”他看着她,觉得她眼睛不大,形状倒是很漂亮。   钟亭略一迟疑,又淡淡一笑,“你请我请?”   嘴角一提,何志斌眯着眼不知道朝哪看了下,又低头,视线回到她脸上,“都听你的。”   夜幕缓慢降临,温柔点亮城市的灯火。   浩瀚的车海,两辆车一前一后,从城南开到城北,一路穿过傍晚的市区高峰。   第8章 打牌   这是一家靠在江边的特色餐厅,主打粤菜,装修很有特色。店里音响低低放着老粤语歌,氛围舒适。   各自停好车,何志斌带着钟亭进去,站在门口的服务员领班像是认识他,笑着迎上来打招呼,把他们带去包间。   “你有没有忌口的?”钟亭看着菜单问。   “随便点吧,弄点你喜欢吃的。”何志斌看看站在旁边的服务员,“拿两条小毛巾过来。”   “好。”   服务员很快就拿来两块热毛巾。   钟亭点完把菜单递给对面人,“你再看看。”   何志斌接过来,扫了一眼,又添了两道菜,把单子递给服务员,“稍微快一点。”   服务员笑笑,“知道了,我们刘总等下也过来呢。”   “是么,等会去找他。”   “行,他来了我告诉你。”服务员笑笑,拿着菜单就下去了。   拿起小毛巾仔细擦手,何志斌看着钟亭,“这里的老板是个广东人,前两年到这里开了个小粥铺,这家店是去年才搞的,口味还不错,你等下尝尝。”   “市里好像开了不少粤菜餐厅。”   “餐饮这东西也就是一阵一阵的,跟风厉害。”何志斌说。   “你工作室搞得怎么样了?”   “刚谈好店面。”   “哪边?”   “赵先路上面。”   何志斌点点头,“前两年那里刚弄起来,政府招商,打的旗号是前两年租金全免。一开始没人去,差点变成烂摊子。现在真给它搞起来了,价格应该也不低了。”   “还可以,不过氛围不错。”   服务员过来上菜了。   妆容完整的小姑娘不忘调笑地跟何志斌说,“今天这个速度怎么样?何老板。”   何志斌看看她,轻笑了下,“等下叫你们刘总给你加工资。”   小姑娘脸上喜气洋洋,“这话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不认账。”   说完,小姑娘十分有分寸地看着钟亭笑了笑,离开了包厢。   吃饭的时候,钟亭问,“你弟弟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   “还在上学?”   “大一。”何志斌拿着筷子,“就在大学城里头的科大。”   “是不是要耽误他的课程了?”   何志斌抬眼,“你叫他不上课,他倒是巴不得呢。”   钟亭正要说话,包厢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材中等,穿着一身黑色身运动服的男人笑着走进来。   何志斌筷子一停,嗤笑一声。   “跑我这来吃饭,现在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了?何老板,什么意思啊……”男人径自拉开何志斌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跟他散烟。   何志斌接过来叼嘴上,就着男人手里的打火机点燃了。   男人看看坐在对面的钟亭,见是生面孔,微微愣了下,咧嘴一笑,继续揶揄,“还是一跟大美女吃饭就忘了兄弟们,好一阵子没影了。”   “你不是回老家了?”何志斌这才开口。   “他妈都上个月的事了……”他看看何志斌,“怎么说,等下去胡乔那里来一局怎么样?”   何志斌不答反问,“晚上不忙?”   “忙个鸟,不要跟我岔,”刘明堂看向钟亭,自来熟地说,“美女,怎么说,等下跟我们一起去玩牌。”   钟亭很大方,坐在对面没说话,脸上一直带着一点微笑。   看她没有端架子,也不羞涩,刘明堂言语间就更放得开了,盛情邀约:“第一次见面,一块玩吧,正好都认识认识,你要是不去我们何老板肯定不答应。志斌你说,行还是不行,行我电话就打起来了。”   刘明堂越说,感觉牌瘾越是被勾起来,急躁躁的。   何志斌抽着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睛里带着点似有似无的笑,看着钟亭,像是真在等她决定。   “吃完饭有安排没有?没事的话一起去玩玩。”   “事倒是没什么事……”钟亭停顿了下,“但是不能玩太晚。”   听完上半句的语气,刘明堂刚要力劝,谁想后面还有个转折,立马一个拍桌。   “漂亮。志斌,快好好给我介绍一下这位美女……”   何志斌不搭他的腔,他手上夹着烟,神色淡淡地跟钟亭说,“结束了我送你。”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圈子。   何志斌、刘明堂等一干人凑起来,就是这个城市私营小老板的吃喝玩乐圈。这些人大多在市里开着两三家店面,一个比一个爱玩,互相之间喝两次酒、打两次牌就算认识了,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边答应后,刘明堂当即就打了两个电话,三五分钟组好了牌局。   茶楼开在市区附近的深巷里,刘明堂先去,他们把车停在外面。   两层的小楼,门前带一口黑漆漆的院子,很像招待所。刚进院子,里面就飘来了“哗哗”麻将声、男男女女的说笑声。   何志斌带着她熟门熟路地进包厢,其他人已经到了。   刘明堂正坐在麻将桌边和另外两个男人抽烟聊天,脸上神采飞扬,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何志斌一进来,几个人转过头,都别有意味地笑了。屋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子,坐在其中一个男人旁边,看着是一对。   钟亭一侧头,对上她暗暗打量自己的目光。   刘明堂热情地说:“钟亭,你看看你喝什么茶,我叫他们给你泡一杯来。”   旁边的男人把手里把玩着的两张麻将牌往桌上轻轻一拍,揶揄道,“小明,人家何老板带来的人,我说你在这烦个什么神,要你烦么……”   “去你妈的……”刘明堂笑着骂回去,几个人都哄笑起来。   任凭他们怎么开玩笑,钟亭看上去都不是很在意,非常给面子。   何志斌看她放得开,更无所谓,领着她在桌边坐下,把钱包和手机丢在桌旁,接着他们的话说,“说个半天,也没看到真有个人过来倒杯茶。”   “听到没有,何老板发话了啊,这把是嫌我怠慢了。”   男人笑嘻嘻说完,侧过头叫旁边的女孩子去催。女孩子起身去了门口。   不一会儿,服务员赶紧上来给他们斟了茶。牌局正式开始。   输赢都用扑克牌做筹码,钟亭看不出一牌的来去有多大。四个男人说说笑笑,嘴里有时候还骂骂咧咧,互相开玩笑,看上去感情很好。   何志斌今晚的手气特别好,几圈后,面前的扑克牌堆得老高。中场换座位,两个男人出去上厕所。   门一开,屋里烟雾全部往外散。清风被替换进来,空气干净很多。   何志斌去外面打电话,钟亭站起来,有些无聊地看挂在墙上的装饰画。   出去透气的女孩走进来,盯着她看了看,说,“以前没见过你,第一次来玩吧。”   钟亭转过脸,女孩脸上带着一点微笑,看着她。   钟亭“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女孩点头,“以后常来玩,志斌他们都是经常过来的。”   出去的人陆续回来,桌上再次开战。   打完一牌,何志斌跟几个人说笑着,忽然凑过来,低声问钟亭,“等下走?”   “不打了?”   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他侧头,贴到她耳朵边:“我叫了个人过来。”   忽略掉耳边的麻感,钟亭说,“赢钱也要跑?”   何志斌看看她,“看你坐着太无聊。”   看着他们交头接耳,有人笑起来,“志斌,干什么干什么呢,能不能专心点……”   没过一刻钟,果然,包厢里又来了个人,何志斌叫来的替补队员。几个人一看何志斌要撤的架势,直喊不同意,说不带这么玩。嘴上这么说,心里倒也不是真的不乐意,比较他今天手气太骚,从头赢到尾。   临别了,钟亭跟着何志斌站起来,他手上拿着手机钱包,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空揽了下她的腰。轻飘飘地、近乎于无的一下触碰,钟亭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他似乎也完全没注意,跟几个朋友道别。   从店里出来已经10点多,两个人身上都有很浓的烟味,被巷弄里漆黑的风轻轻掸拂着。   “肚子饿不饿?看你晚上也没吃多少。”   “怎么会饿,”钟亭笑,“我晚上一直吃的不多。”   “看你不怎么喜欢打牌,都喜欢玩点什么?”   “泡吧,游泳……”钟亭说,“也没什么特别的,现在这边朋友少。”   他把她送上车,帮她关上车门,探身在窗边问,“真不要我送?”   钟亭淡笑,“怎么送?开你车还是开我车送?”   何志斌被堵得一时无话,钟亭视线回到前方,又笑了下,“走了,拜。”   “等下。”他在窗口叫住她。   停下手上动作,钟亭再次看向他。   夜幕下,何志斌的目光像是更深了一些,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低声问,“明天跟我去游泳?”   第9章 入店   何志斌手撑在窗外两侧,身体放得更低,版型硬挺的衬衫被动作抻出了一些皱痕。茶楼里带出来的淡淡愉悦在他脸上消散,目光沉下来,一点认真、一点痞气地看着她。   晚上10点,半空里高高低低的霓虹已经灭掉大半,只有路灯的光,昏暗而坦然地洒落在马路两侧。钟亭一只手还搭着方向盘,在他的目光中,沉默一秒,嘴角轻轻一撇。   “这几天不是很方便。”她的声音很平,静静的,带着点女性的柔。   不知道这个淡淡的拒绝在不在何志斌的想象中,他的表情倒是没起任何变化。   嘴角噙笑,点点头,他在车旁慢慢直起身,“那过两天再约。”   “好。”   他退开一步,车发动,很快便融入夜色。   随后几天,钟亭忙着办理工作室的各类证照,团团转。本地的朋友知道她回来,陆续开始约她。多年好友重新聚首,心情愉悦。   前夜在酒吧玩得太晚,这天她一觉睡到中午。醒后无事,在躺客厅看了会儿电影,又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接到高阳电话。   一听到钟亭半睡半醒的声音,那头立即小声问,“在睡觉啊……”   醒过神,她从沙发上坐起来,揉揉头发。   “高阳?有事找我?”   窗外已经是黄昏。电话里,高阳娓娓道明来意。   钟亭曾嘱咐过他不要在家中提她车祸的事,但当时他是跟家人要来的她号码。昨天他回江心洲,发现长辈嘴巴碎,像是跟她家人提到了,赶紧来跟她打招呼。   他特意道歉,反叫钟亭有点不好意思,她叫他不用把这事放心上。   简单聊了几句,高阳又关心了下事故后来的处理情况。说着说着没话说了,钟亭却没有挂的意思。   “在上班?”她问。   “……啊,刚到店里。”   钟亭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走向餐桌,提起水壶,水流倾斜着入杯,发出清越水声。   端起杯子喝一口,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我上次听何志斌说,你们做的是成人用品生意。”   电话那头讪讪笑了下,高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跟你说的啊,哈哈,确实搞了几年了。”   “感觉挺有意思的。”   “你不忙的时候过来玩,这个店平时就我一个人。”   “好,你们的店靠着哪边?”   “解放路上,巷子里头……说不太清,”高阳好客地说,“下次过来玩,我出来接你。”   随即,高阳听见她问:“现在方便吗?”   “……”   半小时后,他在马路边接到钟亭。   店面不大,隔成前后间。前面做生意,后面小间放着矮床、日用品,看上去夜里可以睡觉。钟亭在前台坐下,高阳去后面倒茶。   双手搭在玻璃柜上,她抬头环顾整个店面。   可能是没有窗又拉着门的缘故,小店的整体感觉很压抑。一盏小小的白炽灯吊在顶上,墙壁贴满花花绿绿的海报。   稍等片刻,高阳拿着杯茶出来,在她旁边过下。   “没一次性杯子了,这个我洗过了。”是个老式的陶瓷茶杯。   “不用这么客气。”钟亭接过来。   “今天不忙?”   “还好,过来不妨碍你上班吧?”   高阳笑:“我们这里白天都没什么生意。”   钟亭跟着他淡笑了一下。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基本没什么话题,光说小时候的事。   中途,高阳忍不住暗暗打量她。   钟亭化了淡妆,身上穿的是一件比较有设计感的斜领黑色线衫,下面一条烟灰色修身长裤,整体装扮舒适简单。说话的时候,她不时微笑,有涵养又好亲近的样子,却也始终和人维持着一截距离。   这和他对钟家人的整体感觉很一致:待人友好,但不可侵犯。   “生意怎么样,这一行好做吗?”钟亭问。   “以前还好,现在一般了,不少都上网买了。现在网购真的很厉害,不然我自己也已经开店了,先再看看吧,不行只能转行。”   他去年的时候就打算在何志斌这拿货单干,碍于电商带来的冲击,只能再观望一段时间。最近,他听着何志斌的话风也像是有转行的意思。   “我看你们这个店不是很大。”   “还有个仓库在苍水桥那边,做批发,那边大一点。”高阳停顿了下,“家里说你也在搞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说一声。其他的帮不上,做做苦力还是可以的。”   钟亭感谢他的好意,“到时候要帮忙肯定会找你。”   高阳:“都是亲戚,千万别客气。”   “对了,他们家没为难你吧?”   钟亭看着他,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弄明白。   “何志斌……他那个婶婶是个厉害角色,嘴巴不饶人。碰到她儿子,估计你没少听难听话。”   “还好,幸亏人没什么事。”   门边一阵响动,高阳和钟亭回头。   说曹操,曹操到。何志斌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走进来,看到钟亭,他显然微怔了一下,很快在电话里回应了几句,挂了。   那晚之后,他们没再联系过。钟亭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这个点怎么过来了?”高阳有些纳闷地问。   “来拿两条烟。”何志斌说完看向钟亭,口吻淡淡,“过来玩?”   钟亭“嗯”了一声。   高阳帮她说,“下午正好都没什么事,我叫她过来看看。”   何志斌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入后面的小房间,很快又出来,手里拿了两条软中华。   临走前他朝着高阳说,“我晚上去老万那里,不过来了。”   “行的,你少喝点啊……”   何志斌看看他,又看了眼钟亭,跟她说,“你在这随便看看……”   话音刚落,电话又响起来,他一边接着一边又出去了。前后出现不过五分钟,来去匆匆,像一阵风。   高阳朝门口伸着头,看他彻底没了影,幽幽说,“估计今晚又要喝大了。”   第10章 电话   高阳刚刚正隐隐愁着和钟亭聊什么,何志斌这么一晃悠,话题自然到了他身上。   从门口收回目光,高阳说:“你们已经认识了吧。你也是巧了,碰到他们家那个弟弟。他们家一直挺惯着他那个弟弟的,你看他这样子,对那个小孩也不差的,上大学什么都是他在供。”   “他供?”钟亭看着门口,随口问。   从何志斌在医院里的态度来看,对何家俊不像很关心。   “志斌父母走得早,是他奶奶跟他叔叔婶婶一起把他带大的。后来他生意做起来了,按理说帮他弟弟上个大学按理也是应该。”   高阳话里有话:“不过他那个叔叔婶婶做人不厚道,走小到大他跟他们也没多少感情,里面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事,关系一直就这样,要说他们对他有什么恩的话,他也算是都报掉了……”   高阳当下一心想和钟亭拉近距离,便把何志斌的家事当谈资,大差不差地都抖落了。   他语气低下来,略带无奈地,“他奶奶跟着他叔叔婶婶过,夫妻两个一边用着老太太的退休工资,一边把七老八十的老人当保姆用,平时还受他们的气。他这边呢就一直想弄个小房子,搞个保姆什么的让她出来,老太太偏偏还不肯。”   钟亭听高阳倒豆子似地介绍,没有表态什么。   其实她的心里微微感到一些怪异。怪异的不是何志斌的家庭,而是高阳用何志斌的隐私来与她拉近关系的这种行为。   这就有点无趣了。   玻璃门外的天光又暗下一分,整个店的光线跟着暗了一层。正对面墙上的几幅半□□广告在灯光照射下有些反光,看得人目眩。   随着夜晚的来临,这个小店像是渐渐恢复了属于它的生机,一种矛盾的、带着颓靡感的生机。   钟亭道别后离开,天已全黑。   巷弄很深,旁边是几栋老式居民楼,到了饭点,空气里飘着一股油烟味,不停有电瓶车进出。   注意着脚下的路,她从包里摸出烟,衔到唇间点燃。平跟单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一种很空的声响。走出一段后,她习惯性地捋了下被风吹乱的黑发,回过头。   身后的大片灰暗中有星星点点的光。那扇狭窄的店门隐藏在一连串门面房中,很难找寻。   然而她还是轻易就找到了,顺着那只摆放出来的醒目灯箱。红色灯箱上四个白色发光的粗字——“成人用品”。   转过脸,在冷风里吸了口烟,她朝外面的马路走。   车上,钟沁打来电话喊她去她家吃饭。丈夫加班,她一个人做了好几道菜,不想浪费一番心血。   钟亭去了才知道,钟沁做的是西餐,餐巾烛台都布置好了,菜式精致考究。   钟沁家是个小别墅,上下两层二百五十个平方,装修成田园风,布置温馨。姐妹俩在餐桌边吃着牛排闲聊,中途钟沁开了一瓶红酒。怀孕还想喝酒,硬是被钟亭拦下来。   “什么时候不能喝,非要现在喝。孩子健□□下来,你爱喝多少都没人管。”   钟沁也不是真的非要喝,从某个方面来说,有时候她做一些事就是为了让别人注意到她、管着她。她享受那种被管教而带来的关爱感觉。   酒杯被抢走,她也没反抗,重新拿起刀叉。   对面,钟亭给自己倒上红酒,优雅地轻轻抿了一小口。   这就有点看不过眼了。钟沁道:“不让我喝,自己倒喝起来,这不是故意馋我嘛。”   “谁让你都把酒开下来了。”   “行行行,你就气我吧。”   “脾气越来越大。”钟亭放下杯子。   钟沁:“大姐,你就体谅一点吧,毕竟坐你对面的是个孕妇。”   钟亭没再说什么,笑了笑。   吃完饭收拾掉餐桌,钟沁让钟亭把餐具直接丢水池里,等她丈夫回来洗。钟亭就真的没再动,洗完手出来看电视。   钟沁切了一盘哈密瓜出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盘起双腿:“对了,之前帮你联系的那个钢琴老师回来了,帮你约时间还是你们自己约?”   钟亭的目光在电视屏幕上,不在意地说,“你约吧,这人还可以么?”   “在本地肯定算可以了,你想要再好点的,也不能在我们这找啊。北京上海多的是名家,邀的过来吗?”   钟亭回过脸看她,轻笑了下,“行了,约吧,见了面看看再说。”   “那我就约了啊。”钟沁吃着哈密瓜,正经地说,“其实还可以的,学院派,听说之前也给一些剧团做伴奏,不过名气不大,网上不太搜得到。”   “有名气不代表有真本事,自己弹得好跟教学也是两回事,小孩子最怕就是被教出‘出手病’。”   “这个你放心,我看过的,姿势很标准。”   钟沁说完静了静,忽然笑起来,引得钟亭看向她。   “笑什么?”   “你说,我们俩小时候那么恨钢琴,结果你现在反而要搞这个,人这辈子,是不是太多想不到的事了?”   钟亭声音淡淡,“你说的是你自己,哭着闹着不肯学,我没有。”   “你别不认账啊,我记得是你不肯学好不好,有次差点还被妈赶出家门。”   “你记错了。”   “是你记错了吧……”   被钟亭这么一说,钟沁还真的有点迷糊了。   其实从小到大,她们长得并不是很像,只是常常被统一着装、打扮得一样。常人稍稍留意,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有些人就是懒得去留意,甚至以搅浑她们为乐。   成长的路上,有过太多人把她们的故事记岔,包括父母,也包括她们自己。   晚上9点,钟亭离开钟沁家。不知是酒醉人,还是夜醉人,眼前的黑夜,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静谧之美。一种久违的孤独感像雾一样,淡淡盘踞在心头。   钟亭在车里静坐了会儿,发动前忽然想:如果自己是钟沁,而钟沁是钟亭,此刻,自己在家中等着晚归的丈夫,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笑了。   没有顾及酒驾问题,她一路开车回去。   到家后兴致还在,又开了一瓶红酒,配着音乐一个人喝去大半。洗完澡酒的后劲泛上来,头发也不吹,直接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   房间里漆黑无声,夜的微光从落地窗透进来,打在地板上,映在天花板上。风吹动窗帘,这层纱一样的光也跟着幽幽颤动。   手机一连响了几声她才懒懒地伸臂去拿。   放到耳边,轻轻一声,“喂……”   “是我,”那边传来一道男声,“何志斌。”   她静了一下,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轻轻吸一口气。   “找我有事?”   “睡了?”   “没有。”   里屋在打麻将。   何志斌站在露天阳台上,背后传来一阵阵笑声。   嘴里叼着烟,盯着远处的夜幕,他问,“想问问你,我店里好不好玩啊?”   晚上喝的有点多,他略微有点醉意,手身上摸了摸,才发现打火机没有带出来。   微醺中,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钟亭把手背搭上脑门,“感觉没多大意思。”   那头嗤笑一声。   何志斌把烟拿下来,“那里没意思?有意思的你没见到,下回我带你去……”   男人的声音很舒缓,低低的桑云被房间内的黑暗安静放大了,连尾声里的一点沙哑都细腻地传递过来。   耳边泛起酥麻,钟亭眸光迷离地看着天花板:“怎么有我号码?”   何志斌有些暧昧地说,“你不主动给我,我只能自己找了。”   “喝完酒了?”   “嗯,在打牌了。出来抽根烟,忽然想起你,给你打个电话。”   接下来的几秒,电话两头都空白了。   钟亭从床上起来,脚步发飘地走到窗边,夜色下,一栋栋楼宇轮廓模糊。只有很少的窗还在亮,黑暗中,一切都不清晰。   何志斌听到那边气流变化的声音,“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他笑笑,“跟我没话聊?”   面前的玻璃像一面镜子,钟亭静静看着上面映出的自己,心中升起一种陌生感。寂静空气里,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电话那头的呼吸声,轻轻交叠。   脑海中出现男人的脸,钟亭说,“好了,不早了,我要睡了。”   “去睡吧。”   何志斌的声音带着冷冷的情调,“记得存个号码,下次再打,不要不知道我是谁。”   第11章 仓库   一觉睡到早晨9点。   钟亭洗漱时看着镜子,发现很久没睡过这么完整的觉了,通体舒畅。   但这份轻松的心境没有维持太久。   早餐刚做好,钟沁来电,劈头就问:“你车撞人了?昨天怎么没跟我说?”   叠腿坐在餐桌边,右手的叉子正伸向盘子里的煎蛋。被钟沁这么一问,想起昨天高阳说的话,钟亭轻放下餐具。   然而钟沁连珠炮似地一通质问,几乎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钟亭,你在外面的时候有些事家里不知道就算了。你现在人在家,出了事不跟家里说,知不知道这样我们会很担心?你有没有为我们考虑过?就算不跟爸妈说,你也要跟我说一声吧?我还以为是昨天晚上你从我家里走了之后出的事……”   不怪钟沁有情绪。钟父钟母来电时她还没醒,迷迷糊糊接了,只听他们问知不知道钟亭出车祸的事。他们远在乡下,不知道她受没受伤。钟沁当即被吓得一身冷汗,问清楚才知道是上个星期的事。   等钟沁终于发泄完,钟亭才笑了下,波澜不惊的语气,“真的没什么大问题,已经和解了。上个星期雨下得大……”   正说着,手机响起提示音,又有电话进来了。是钟母。   “钟沁,先不和你说了,爸妈电话来了。”   秋天早晨,厨房里的不锈钢水槽上有一大片反光。钟亭坐在餐桌边应答着父母的轮流质问,她的目光始终在那片反光上。这通电话打了近半个小时。   当天下午,经钟父钟母的提醒,她去医院看望何家俊。   静悄悄的病房里只有何家俊一个人。男孩吊着腿躺在床上玩手机,个头不小,然而一看脸就是个未出校园的学生。   看着钟亭拎着一篮子水果进来,他扯掉耳朵里的耳机。   “你好。”她在他床边的方凳上放下果篮。   “……你好。”   何家俊目光带着点稚气。家人不在,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待客,整个人都僵在那。   “家里人都不在?”   “我哥去楼下拿化验报告了。”   钟亭点头:“这两天感觉好点了没有?”   他喉咙里“嗯”了一声:“都还好。”   “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还要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回家修养。”   “有什么需要让你妈妈找我。”   “哦。”   钟亭没再说话,空站在旁边。   不知道她这样子是想要走还是想再坐会儿,何家俊目光尴尬地在空气里飘了会儿,又回到她脸上,“那个……你坐会儿吧,床下面有牛奶……”   笑了下,钟亭看看他:“不客气。”   正说着话,门前晃进来一个人影。   何志斌手里拿着化验单,边走边低头看。   抬眼看到钟亭,目光稍稍顿了下,问她,“怎么过来了?”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弟弟。”   何志斌点点头,似是不在意,又低头翻了下手里的两张纸,随手扔在床边的小柜子上。朝何家俊说:“没说有什么问题,等下医生来查房,记得叫他再看一下。”   何家俊:“哦,知道了。”   干站在病床边,何志斌脸色不咸不淡地看了会儿他这个弟弟,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何家俊又“哦”了一声,顿了一下,学着长辈的语气:“你慢点开车”。   何志斌已经要走了,又回过脸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   钟亭道:“那我也走了。”   她看向何家俊,“过几天再来看你。”   少年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了句“谢谢”。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在电梯间等电梯。   “干什么去?”何志斌一只手抄着口袋,看着电梯门。   “回家。”   “今天不忙?”   “还好。”   “去仓库发一批货,跟我去转转?”   钟亭:“今天没开车。”   手机震了一下,何志斌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她,“不是正好,晚上一起吃个饭,回头送你。”   电梯到,两个人一起走进去。钟亭没表态,何志斌也没再说什么。   行至一楼,钟亭没下,男人站在旁边问:“晚上想吃什么?”   仓库不在市区,路上堵,他们开了近一个小时的车。   近黄昏,阳光已经有点发疲。钟亭从车上下来,环顾四周。   对面是个正在修建的高架桥,他们停车的位置边是个杂草丛生的工地,旁边竖着个不高不矮的楼,有两三个工人正在门口晃悠。   何志斌停好车,甩上门,习惯性地把车整体看了一眼,过来跟她说:“里面路脏,你注意点脚底下。”   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全是干掉的泥浆,钟亭很快看到一间水泥瓦房。   大门开着,门口停着一辆外地牌照的面包车,两个男人正在抽烟说话。一个人在翻单据,一个在按计算器。看到他们过来,年轻点的跟何志斌点了下头,还有个笑着跟他散烟,又朝钟亭笑。   “多长时间没看到你了。”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给何志斌点火。   何志斌看上去跟他很熟,低头把烟点燃了,抽了两口,“最近还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生意不好做哦,刚辞了一个人。”   何志斌笑了下,跟旁边的小年轻交代了句,“给唐老板打个九折。”   折扣不大,男人心里还是挺开心,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说起场面话,“找个机会到我那边玩玩去,叫上两个朋友。”   “过阵子吧。”   旁边,小李把单子又核对了遍,“唐老板你看看。”   男人接过来,何志斌看看他,“有什么问题就找小李。缺点什么网上也可以给你补过去。”   “好的好的……”他低头看着,嘴里带了句:“我那边印度水卖得蛮好的,小李说你们昨天刚好脱货了,还没去进。”   “喷雾那种?厂家那边也断货了。”   “有了告诉我一声,卖得还可以。”   这边淡笑应酬着,何志斌目光往旁边飘。   女人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在看风景。她穿的有些职业化,又不失女人味。黑色小西装收紧着腰身,一条铅笔裙清晰勾勒出腰臀,露出一半小腿的曲线。   周围风景单调,除了工地还是工地。钟亭回头,发现他正在看自己,用眼神示意她过去。   “你好了?”她走过去。   何志斌“嗯”了一声,跟旁边人打了个招呼。   自然而亲昵地虚揽了下钟亭的腰,他让她走在自己前面,带她进仓库。   门外两个男人不由自主瞄了眼这对俊男靓女的背影。   男人问,“你们老板娘?”   小李习以为常地笑笑,没说什么。   仓库里面直通通的,四四方方,一眼见底。外口靠墙放着一张小床,像是给人值夜睡的,床边放着水瓶、茶杯、拖鞋等杂物。往里是几个铁的大货架,上面堆着货品,后面的大块空地上高高低低全是大纸箱。   钟亭感觉这里应该有两百多个平方。   左右的水泥墙上各有两扇窗,仓库位置背光,整体光线还是很灰暗。何志斌进来后空站几秒,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到里面把两个大纸箱往旁边踢了踢,弯着腰翻了两下,拎出两包货。   他往外走,跟钟亭说,“等我一下……”   钟亭没有在意,拎着包,顺着几个大货架慢慢往里走。高跟鞋声在空寂的仓库内一下一下响起,清脆异常。   没有品牌的成包的安全套、几盒一捆的壮阳药、花样百出的性用品……这些成人用品用的字眼都很夸张,看着看着,她在手边的货架上拿起一盒壮阳药,眼中露出点笑意。   黑金刚?   过了会儿,何志斌擦着手走进来。   “在看什么。”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去,“随便看看。”   “这行好赚么?”她继续往里走。   何志斌扔了手里的纸,在货架上望了望,随意捏起一盒东西。   “像这个批发价二十一盒,一盒三十颗,到了店里都是论颗卖。看老板贪不贪心吧,贪心点一颗卖个十块八块,不贪心五六块也可以。”   何志斌看着她,手里的烟抽到了屁股,又眯着眼睛吸了一口。   “那你贪心不贪心?”   “要看是什么。”   钟亭接过他手里这个小盒子,拿手里翻转一下,正反面看,没有接话。   照进来的金色光束里飞着浮尘。   过了会儿,钟亭放下手里的东西,捻掉指尖灰,转过脸。   何志斌侧着身,闲闲站着,身体靠货架很近,没有真的靠上去。垂在身侧的手上夹着烟,烟已经接近尾声,在微曲放松的指缝里冒着一缕青雾。   他身上有一股颓废的倜傥。   “昨晚打你电话了?”   钟亭笑了下,没说话。   “跟你说什么了?”   “叫我存你的号码。”   女人语气平静,目光中却有一丝冷淡的妩媚。何志斌看着她,像是得到某种讯号,眼中慢慢升起笑意。   手指一弹,扔掉烟头,他刚想开口,手机却突兀地响了。   第12章 真云   不是铃响,是震动,来自他裤子右侧口袋。隐隐响了三声,他没有理。   钟亭朝他裤子口袋瞥了一眼,“电话。”   目光定在她脸上,何志斌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地按熄,随手丢上旁边货架。手机撞到两三个包装盒,发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声响。   这个粗鲁的动作后,周围彻底静下来。   黄昏将至,这个空荡而简陋的仓库暗了一分,空气中残留着一点很淡的烟味。   何志斌始终看着她的眼睛。   钟亭也看着他。背后,生了锈的铁货架、零零乱乱的商品衬着她的脸,光线微弱,她的皮肤显得白皙细润,淡淡的眉尾向两鬓延伸,眉目精致淡丽。   慢慢地,浮现在钟亭唇边的那抹似笑非笑莫名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自然放松的神色。   很像深夜里呼出的一口烟,离开唇后,先是团聚在一起,而后缓缓在空气里舒展开形体,轻飘、神秘,却允许风来破坏它、吹散它。   于是,风就来了。   面前的人影压下来,脚下踩着高跟鞋,她有些重心不稳地后退一小步,一侧肩轻轻撞上货架,腰及时被搂住。   “别靠啊,灰大……”   他整个人把她罩在货架上,掌着她的腰把她拉向自己。低头看着她,他轻笑着,眉目中透出一股风流意蕴。   钟亭微仰着脸。   男人的呼吸和调笑停在她的脸侧,暖暖的气流拂过来,令她皮肤发烫。后背感觉着他手臂的力度、肌体的温度,她睫毛颤了颤,心里跟着泛起丝丝麻麻的感觉,一种熟悉又久违的快感。   感官的刺激下,钟亭轻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有些乖觉,静静盯着他的脸。   何志斌脸上的笑没了。   手臂加了把力,他搂她更紧,深下来的目光退了温度,变得有点□□、有点冷,耐心地、一寸寸逡巡她的脸。   和他的目光一道的是他的手,带着点温热和粗糙,摸她的脸,向后摩她耳鬓的碎发。   静极了。窗下的停车坪隐隐传来汽车发动的引擎声。   微微向后仰着身体,钟亭心砰砰跳着,手搭住他的腰。衬衫下,男人肌肉坚韧有型,她手腕内侧的皮肤碰到他腰间的皮带,坚硬的质感令她心头颤动。   何志斌像是感觉到了,轻笑一声,握着她的手紧扣自己的腰,手指跟着目光去抚她右眉侧的那道细疤。   微微凹陷的触感,满足一个小小的心念,别样的刺激。眼前的柔媚双眼与汽渡上的冷漠眼神轻轻重叠,何志斌脑中窜起一股征服的快感。   呼吸交缠,钟亭心头颤了一下,双臂来到他们紧贴的胸前,有些僵硬地隔开彼此。   “怎么了?”何志斌抱紧她,嘴唇轻轻蹭她的耳廓边低语。   她别开脸,他的唇跟过来。   隐隐颤了一下,她说,“松开。”   手臂顺着她的力道一送,下一秒又收紧,他一纵一擒,更加亲密地贴住她的身体,额头埋进她颈间的发里。   钟亭猛地一把将他推开。   这一下毫无预兆,也有些突然,何志斌没有防备。他后退半步,撑住旁边的货架。货架晃了一晃,发出“吱呀”声响。   蹲在门口抽烟的小李正在逗一只不知道从哪跑来的野狗。身后门忽然打开,只见女人从他旁边走过,过了会儿,何志斌脸色不佳地跟出来。   小李要和他打招呼,他睬也没睬。明显的不欢而散。   玩崩了?   不轻不重地拍了下狗头,小李斥道:“旁边玩去。”   ……   附近很荒凉,钟亭从里面绕出去,顺着马路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黑色奔驰从后面上来,在前面停下。何志斌下来。   “上车吧,送你回去。”他面色如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钟亭没动。   “附近打不到车,走吧。”   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中途何志斌腾出手点了根烟,调过脸睥了她一眼。女人一直看着窗外,看不出什么情绪。忽明忽暗的光影,一阵阵从她身上晃过去。   见了鬼了。他心想。   ……   钟亭到家后天已经全黑。   洗完澡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她打开笔记本。   每天查看邮箱是她多年的习惯。一打开就有提示,两封新邮件。一封是一个书画展览活动的邀约,还有一封,标题为“我们”。   她点开。一首短短的小诗。   就让   世界满是青草   不要树,也忘记花   我们躺着   没有忧愁,不懂快乐   像初生的昆虫   等待第一夜的露水,轻轻抖开翅膀   我们躺着   不看彼此的眼睛,不说话   只有我知道   那是你的唇,美如春吻   钟亭有些失神地看着屏幕。   过了会儿,她从沙发上起来,带着烟盒、手机走向阳台。光线在身后消失,人慢慢被黑暗包围。   拉开窗,冷风直直吹来,一栋栋亮着灯的楼在眼前变得更加清晰。打火机一声轻响,她吸一口烟,扭动了下脖子。   望着淡淡夜色,她拨出电话。   几声后,那头接了。   “真云。”她简洁干脆地叫她名字。   那头一片空白,没有人出声。   “我知道你在听。”   空白里,她继续说。   “学费和住宿费我还是会按时打你卡上,”钟亭略微停顿,“别再联系我了,我不会再回上海。”   “……”   “你不说话那就这样吧,我挂了。”   她要挂断的时候,那边传来声音,“我不同意……”   夜风吹过来,手上的烟头亮了一下。   下一秒,耳边只剩“嘟嘟嘟”的忙音。那头先断了。   站在窗边,钟亭慢慢把一支烟抽完。   她手里无意识地翻转着手机。手机的边角一下下磕在窗台的瓷砖上,发出一种很脆很硬的、敲击的声响。   良久,她在窗台上捻熄烟,走出这方黑暗。   ……   周末,钟亭开车带着钟沁一起回了江心洲。   一家人高兴融洽地吃中饭,饭桌上聊东聊西,说的都是开心事。吃完了饭,钟父钟母开口问她车祸的事。那天在电话里她已经说了一遍,此时颇有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钟沁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默默听着,没有搭腔。   钟父钟母是性情温厚的文化人,一辈子在政府做事,性格谨慎,想去医院亲自看望一下那个孩子。钟亭不想让他们舟车劳顿,他们便没有坚持,叫她多去医院看望人家。   返程的汽渡上,姐妹俩靠在栏杆边,静静吹着湿润的江风。来时的一路她们都没有怎么说话,经过一顿饭的缓和,这时才开始聊天。   “还生我的气?”   “我有什么好气的……”   钟亭笑了下,转过脸看自己的妹妹,戏谑地说,“气我没关系,千万别气到宝宝。”   “你也知道?”   “好了,”钟亭哄她,“刘辉这两天去欧洲,上次你想要的那个包还要不要了?我让他帮你带一个。”   “你别成天把我当孩子哄。”钟沁看着江面。过了会儿,又看看她,“你让他带一个中号的,黑色。”   钟亭眯眼望着远景,笑容平静温柔。   “钟沁,很多事情我其实是不想让你们担心,怕给你们添麻烦。我能处理掉的,就不想让你们操心。”   “其实你这样才是真的自私。”钟沁认真地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发生任何事,你从来都不会告诉爸妈,也不会告诉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按理说,她们家庭和睦,父母从小就对她们关爱有加,钟沁不理解,钟亭骨子里的这种冷漠到底从哪里来。   还是,人的性格真的由天定?   风把头发吹得有点乱,钟亭沉默着,唇弯弯的,像是笑了一下。   “也许吧,可能我这几年习惯了,以后尽量改。”   钟沁笑了笑。   她心中知道,她永远不会改。   第13章 美与快乐   10月过半,是天气最舒适宜人的时候。   湖边,何志斌戴着墨镜叼着烟,手里提着鱼竿。身侧是一株粗柳树,风来,打在他身上的斑驳光影跟着顶上的柳叶条一起摇晃。   他捋捋头发,掸掉落下的枯叶。   这里是郊区的一个水库。水面开阔,周围都是低矮的民居,远景里有一片连绵的山丘,山体不高,远远印在蓝天下,把水库圈成一小片湖泊。   附近开着不少饭馆,走的都是农家乐路线。其中一家名为“老万鱼庄”,专门做江鲜,顺带还搞点不能对外的野味,市里常有人摸过来吃饭。   老万是饭店老板,也是何志斌一个圈子里的朋友,今天几个人约好来了来他这里打牌吃饭。   天气实在好,何志斌来的时候刚从家里睡醒。车子从市里一路下来,明显感觉空气舒爽。难得来了兴致,想多晒下太阳,他就在湖边钓起鱼。一起来的几个人也钓了会,觉得无聊,先进去开牌。   手上这根烟快抽完的时候,有人过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下他旁边的红色塑料桶。“嘭”地一下,里面的一尾小鱼被震得一蹿。   何志斌啧了下嘴,拿下墨镜瞥来人,“动静小点……”   老万个头不高,有些胖,笑着“切”了一声,撑开地上的一张折叠椅,在他旁边坐下来,伸着脖子朝湖面看看。   “你他妈到底行不行啊……钓半天钓得什么吊东西……”   一边在嘴里叨念着,他一边掏烟出来散。   何志斌借着自己手上的烟头把烟点起来,看他一眼,“打得怎么样?”   “手气差的一逼,我让阳子对象在里面替我两牌,出来尿个尿。”老万往四周望了望,忽然眼里带着点笑,有些促狭地看他,“小明说上次你带了个女的去他那里吃饭,换人啦?”   何志斌扯了下嘴角,没说什么。   不提他都要忘了。这几天,他和钟亭没没联系。   老万已经有家室,平时在这帮子人里稍有些长辈姿态,跟何志斌比较交心。他抽了几口烟,舔舔嘴,想到哪说到哪,“其实平心讲,夏薇还不错了,模样、家里都还可以,就是脾气娇一点。你也就是不定性,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还是结个婚好,外面怎么样玩,家就是家。”   何志斌呼着烟,没什么兴致聊这个,“上次那个酒的事怎么说了?”   “哎呀,我刚想跟你说呢……”老万凑近他一点:“我问过了要是想拿下总代理权,这个数。”   他伸出一只手。   他们说的,是本地一款白酒品牌——“仁酒”。   为了发展本土经济,商务局今年把这个酒品牌作为了重点扶持项目。现在,一级经销商即将招标。   这些年实体的成人保健生意已经开始走下坡,最早一批的线上他没赶上,错过了好的时机,意义已经不大。这两年何志斌手上存了点钱,一直在计划转行。   餐饮门槛最低,但服务业一是辛苦,二是利润小。做生意的都知道,酒水的利润大,但一些成熟的品牌市场已经基本饱和,加上近两年政策变化,没什么空间了。知道“仁酒”这个政府项目后,他一直在盯。   心里大概有了数,何志斌喝了口矿泉水,拧上盖子,“没得少了?”   “这个差不多已经是最低了,盯的人不少,你要是真想搞就抓抓紧。不行再去孙蓉那边问问,看她有没有什么路子。你跟她开口,应该没问题。”   老万口中的孙蓉,是本地一家颇有名气的健身会所的老板,四十岁不到,身家丰厚。她男人常年在香港做生意,一年回来两三次。她和他们不是一个等级的人物,一个城市商业圈就这么小,平时略有交集。   何志斌没有一点背景,做成现在这个规模不容易。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孙蓉帮了他不少,两个人之间难免传出一些闲话。跟其他人一样,老万私下里很八卦地细心观察过,没发现什么线索。   男女之间,有些事说得清,有些事确实说不清。老万觉得,要说他们真有什么,何志斌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孙蓉也见过,从来没表过什么态。要说真没什么,非亲非故,孙蓉确实帮他解决过不少麻烦问题。   他觉得,孙蓉对何志斌可能就是异性间的一种投缘。何志斌风度翩翩,站出来有模有样,一张脸天生招女人喜欢。她一个独守空闺的女人,有点偏好也是正常的。至于两个人之间到底过没过界?过也好,没过也好,圈子里都是见怪不怪的事,对大家、对他们自己也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成年人的世界,谁也不会因为谁去改变什么。大家都是在各取所需,自我取悦。   小半个下午,何志斌就钓到了条手掌大的小鱼,走的时候老万又给他倒进了湖里。晚上吃饭,一桌子上的都是江鲜,刘明堂打趣:“志斌,你他妈一个人躲那钓一下午,桌上哪条是你的?你指给我看看。”   男男女女都哄笑。   一桌人喝了两瓶白酒,几个人留了分清醒,吃完饭嘴也来不及擦,随即换个包间开牌桌。   灯光下,嬉闹声、笑骂声、哗哗的麻将声充盈这一方小小世界,一切都庸俗不堪,却又因为庸俗而快乐异常。   何志斌坐在靠窗位置,一只手搭在麻将桌上,袖子卷着半截。喝多以后他皮肤更白,前额的发被汗濡湿,向后翘着小片。   出了张牌后他叼起烟,两边裤子口袋摸了下,打火机丢车上了。   “那……”有人眼明手快,把一只塑料打火机放到了他面前。   不知道是谁带来的一个小姑娘,圆面孔,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甜甜的,坐在他上家的旁边,他一下午都没注意到。   上家一看,嘴里笑骂起来,“怎么个意思,看见帅哥把老子的火都借出去了?”   小姑娘笑,大家跟着一阵起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哄着哄着就要让女孩子坐何志斌旁边。   经不住闹,女孩子带着点羞赧,真的坐了过来。   何志斌笑笑,点好烟又把打火机丢过去,不急不缓地吐出个烟圈,“人我要了,火还给你,照样要你今晚输个赤条条。”   “发财!”刘明堂坐在何志斌对面,一听来了劲,雄赳赳气昂昂地打出一张牌,立马朝女孩子抬下巴,“璐璐,听到没有,现在你这人是何老板的了,他明天要是不肯负责,以后哥哥们给你撑腰……”   女孩子性格开朗,却也难免红了脸,撇着嘴朝何志斌看。   何志斌摸牌后随意扔出一张,看看牌桌上的人,又看了眼旁边的女孩子,“晚上不要乱跑,就跟我旁边看着,赢了都算你。”   这话一放,屋子里的气氛又掀起了一个高\潮。   ……   你有没有问过自己:   对你而言,人生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演奏厅里稀稀落落坐了不少听众,一片漆黑中,只有钢琴声,和一张张被舞台的灯光隐隐照亮的肃然面孔。   背后忽然有小孩子天真地说话,立即被父母训斥。   明亮的台中央,男人身着正装,坐在一台三角钢琴旁,手指顽童般在黑白琴键上滑动跳跃,一脸陶醉。   范一鸣是钟沁牵线搭桥,给钟亭找的钢琴老师。周末里他们刚刚会面。今天他在J大有演出,邀她观看。   会面时很沉稳寻常的一个男人,此时坐在钢琴边,浑身上下都被音乐赋予了不一样的魅力,熠熠发光。   美丽的乐声像一阵阵打来的浪潮,捉摸不定的节奏时刻抓着人心。当你以为它气势磅礴,要给你兜头一淋的时候,它却猛地变奏,化作一片小小海浪,温柔漫过你的脚背。   黑暗里,钟亭屏息听着。   周围光线晦暗,她的目光平淡而莹亮,直直看着舞台,望着那座漆黑锃亮的琴。   琴音像一双有力地手臂,在这个黑暗的空间内紧紧拥住她,捆束她。那感觉令人颤栗,不受控制地想要细细喘息,想要更深地进入。   进入那个令人心驰神往的世界。   这就是音乐的世界,艺术的世界。   它神秘、纯一,像幽蓝色的清晨里,路边依旧未熄的那盏路灯,亮得心无旁骛。   你可以说它没有意义,可你永远不能否认它的美。   你的人生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的。   是所有的美与快乐。   第14章 接吻   演奏会结束的时候是9点半。   人群散场,钟亭留下来和这位合作者聊了几句。两个人这次见面比第一次熟稔很多,男人谦逊地接受了她的赞美。不一会儿,有人来催他去吃宵夜,他约她一起,钟亭婉拒了。   出来时人已差不多走光,校园里车很少,周遭十分安静。平坦的马路上迎面走来一对手牵手的学生情侣,两个人细长的影子被路灯投在柏油路上,有些单纯,又有些青涩。   查看了下刚刚设置成静音的手机,钟亭走向停车场。   从大学城一路开往市区,灯光跟着一点点多起来。   在市区等红灯时钟亭瞄了眼窗外。只见夜色温柔,对接一块粉蓝色相间的霓虹静静亮在半空,绿灯亮,她调转车头。   推开店门,立即有服务员迎上来把她往里带。   里面有个小舞台,一支三人的外国乐队正在驻唱。抽烟的人多,烟雾氤氲在灯光下,夹杂着一些低低的笑声和说话声。氛围慵懒暧昧。   里面坐满了,钟亭被领坐到吧台边。   点完单脱下风衣,手臂搭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她扭身看舞台上的乐队。   一个黑人站在中间唱着英文歌,表情投入。   她调过头喝酒。   “一个人来玩?”   一杯酒快喝完时,旁边传来一道陌生声音。她转过脸。   搭讪的男人个子不算高,长相还算英俊,盯着她笑了下,在她旁边坐下来。   “看你有点面熟,是不是常来的?”   钟亭回过脸,微微扬起了点唇角。   男人看她不说话,但也不拒绝,朝酒保招手,要了两杯红酒。   酒上来后,他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尝尝他们家这款红酒,比较适合女孩子。”   酒在高脚杯里被灯光照得很亮,很美。   男人静待了会儿,看见女人的手顺着目光伸过去,端起来轻抿了一口。   没想到这么容易,心里微微得意,他笑,“是不是还不错?”   钟亭笑笑,“还可以。”   “看来美女的要求比较高啊。”   他一语双关,语气里透出一点点暧昧。   男人是这家店的常客,脸皮厚、话题多。她稍微笑一下,他就更进一步。她没什么反应,他就换个话题。过了会儿,就在他以为一切进展顺利时,身边人喝了一口酒,忽然起身拿起包包。   他跟着站起来,有点诧异的:“不玩了?才来多久,再坐坐吧。要不找个其他地方……”   钟亭穿上外套向外走,没再多看他一眼,“谢谢你的酒。”   她回到车上。窗开着,夜风就这么一阵阵吹进来。慵懒无力地躺在座椅上发了会儿呆,她摸出手机,按亮屏幕。   漫无目的地翻动了一圈通讯录,拇指停留在一个号码上。   屏幕上静止的荧光淡淡照亮她的脸。   ……   手机在震。何志斌看一眼,继续摸牌。今晚他的手气特别好,一家赢三家,已经连了三四牌庄。   手机还在震,桌上的人也发现了,没有多问。他们这样的生意人,躲电话是常事。   坐在何志斌旁边的女孩子一直在帮他整理作为筹码的扑克牌,赢太多,厚厚一沓,她全按大小整理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看家当一样。   手机自动挂断后,她忍不住朝他看一眼。   何志斌把摸到的一张牌往桌上一摔,夹着烟的手推倒面前的一串,“自摸。”   “我操,绝张也能给你捞到,今天你真是骚得没数了……”对面的刘明堂炸起来。   老万安抚着他,“小明,我们不要急,我们就让他把这阵邪风吹过去。”   何志斌没说什么,笑着弹烟灰,在新起一牌的间隙拿起电话回拨。   等了三声后,通了。   钟亭听见背景里有些嘈杂的嬉笑声。   “打我电话了?”男人问。   她“嗯”了一声。   旁边有车启动,大灯陡然亮起,照亮了一片黑暗。   “刚刚打着牌,没听见。”他问,“找我有事?”   钟亭想了想,声音静静的,“喝了点酒,本来想问你方不方便过来接一下。打牌就算了。”   那头静了一下,问,“你现在人在哪?”   “人民路。”   理好手里的牌,烟已经抽到底,他在烟缸里按熄掉,“要不跟我过来一起玩会儿?”   钟亭没说话,他帮她做好决定,“有点远,你坐车里等我半小时。”   桌上人听见他的话都朝他看了看,不知道那头是谁。   老万看他挂了电话,问,“接谁啊?”   何志斌站起来,“你叫小六过来帮我顶几牌,我到市区接个人。”   “谁啊?这么大谱子……”   何志斌没说什么,拿起手机和外套就走了。   差不多45分钟后,他找到了钟亭。   见面后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车在路上开得很快,何志斌身上酒气很重。   “不知道你也喝酒了,怎么电话里不说。”钟亭说。   “你不是想见我么。”   钟亭直视着前方,没再说话。   到了地方她才知道,这里确实很远。停好车,她跟着何志斌走入饭店。   屋里的男男女女正在打牌谈笑,看见他们进来,一张张陌生面孔全都看过来。钟亭扫了一圈,也不是全不认识,有两三个好像是上次见过。   最先起哄的自然是刘明堂,“哎呦,我说志斌接谁去了,还跟我们卖关子。钟大美女,还记不记得我了?”   钟亭笑了下,“怎么会不记得,小明。”   一听她叫起刘明堂外号,没见过钟亭的都开始赖着脸皮嚷了,“不得了,我们小明哥哥都认识。美女怎么称呼,何老板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认识一下,这个是钟亭。”   他看看钟亭,“这几个你看看就行了,不用认识。”   几个男人一听,立马都开始笑骂。   替他打牌的小六要站起来让位子,何志斌带着钟亭往后面的隔间去,“你先玩着,我给她倒杯茶解解酒。”   包间后面有个小隔间,里面有沙发和电视,供人玩累后休息用。   整晚坐在何志斌旁边的女孩子转过脸,看着他们走进去。门阖上的时候,女孩子脸明显就挂下来了,桌上也没有在意她,反都略带笑意地往那小隔间看。   “倒杯茶解解酒……”   “谁喝多了?”   “你他妈看不出来?”   “你看出来了?”   低声说了几句,一屋子人精极有默契地静了两秒,直到有人别有意味地说了句,“这方面,我也就佩服个何老板。”   几个男人目光一撞,全都再次嗤嗤笑,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几句,接着打牌了。   小隔间里,钟亭坐在沙发上。   何志斌背对着她,在茶柜边翻出一次性纸杯,拎起小水壶倒了杯水。   水递给她,“当心烫。”   她接过来。   确实有点烫,她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才发现他还站在她面前,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迎上他的视线。   外间很闹,里面被衬得很静。空气像是滞住了,全部凝在一起。   双手轻握着纸杯,钟亭微仰着脸。因他身体的遮挡,她的脸上有一片很柔和的阴影。感觉到氛围在这种安静里发生了不可控的隐秘变化,数秒后,她从沙发上起来,走到窗边。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只剩一两盏灯火。   再一次把纸杯送向唇边时,后背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知道,是何志斌站到了身后。   “今晚赢钱了没有?”钟亭淡淡问。   “赢了,还不少。”   “那我过来不就影响你了?”   “影响我哪方面?”他轻声反问。   钟亭的心跳了一下,“走吧,出去看你打牌。”   要转身,肩头却被一只手按住,力量沉沉,将她定在原地。   淡淡酒气在他们之间流窜,钟亭的身体僵硬在那儿,心扑通扑通地跳动。   一道陌生气息漾过耳廓,背后的男人低声说:“换个方式吧。”   发烫的气息随着话音一起降下,伴着若有似无的触碰,轻擦过她的颈间。肩膀抖了一下,钟亭偏头闪躲。何志斌捏住她下颚,直接低头吻住她的唇。   没有强烈的反抗,当然,也没有回应。他把她手里捏了变形的纸杯放上窗台,扳转过她的肩,吻着她,用身体将她压向墙壁。   纸杯依旧没放好,从窗沿跌下,打翻的水湿了地板,蜿蜒流淌在他们脚下。   唇是干燥的,舌是湿润的,睫毛颤动,钟亭闭上眼。身体随着本能一点点添加柔软,一点点散出迷人的气味。听从欲\望差遣,她抬起手,慢慢勾住他的脖子,手掌隔着衬衫轻抚他的背,像是要识别出每一块肌肉的形状。   意识与理性轰然消失,禁忌与刺激放大快感。人生茫茫虚无,快乐最真实。   这个吻的开头强而有力,得到回应,何志斌很快收住力度,温柔缠绵。   男人与女人纠缠在一起,窗外的风飒飒吹着,玻璃嗡嗡鸣响。隔着一层门板,外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抖地爆发出一阵狂笑。何志斌的手忽然从她领口伸进去,心口一阵狂跳,她拉开他。   他轻轻笑,再次吻住她。片刻后唇又移动至她耳边,粗喘着,用带着茧的手掌抚摸她细长的脖子。   “去我家?”   第15章 夏薇   小门忽然开了,一桌子人不自觉地放缓说笑,朝门边看去。   何志斌带着钟亭出来,外屋乌烟瘴气。他捞起外套,“我们先走了,你们继续……”   老万:“才来就走了?不玩了?”   眼睛看着何志斌,余光打量着钟亭。   “走了,改天再约……”   何志斌穿好衣服,抖了下领子,看着牌桌上顶替他的小六,“你随便打,赢了算你,输了找我。”   说好的是玩通宵,何志斌临时退场,在场的男人们免不了开骂。不过眼下这个情形,大家心里都有几分了然,也不好强留,骂完了又嘱咐他路上慢点。   临走时老万用有些亲近的语气跟钟亭说,“晚上喝了不少,路上叫他开慢点,不要没个数。”   钟亭笑了下。   何志斌轻揽住钟亭的肩,跟钟亭说,“别废话了,我们走了。”   深夜如同一片漆黑的海,车子一路飞驰回市区。   车开进一个欧式小区的地下车库,何志斌拉着钟亭的手腕进电梯。电梯门还未来得及关闭,他一把拽她入怀,捧住她的脸激吻。   轿厢在无人的夜里缓缓上升,按压了一路的激情开始释放,他们肆无忌惮地吻着。灯光落在眼睑上,令人微微眩晕。   不知道是怎么下得电梯,又是怎么意乱情迷地开了门。   进屋后没开灯,何志斌勾着钟亭的腰把她整个人压在门上。外套和肩上的链条包被他剥拉下来,甩上玄关处的台面。   黑暗中是一串铁链刮蹭大理石的声响,男人弓起背,下身顶着她,脸埋在她颈间又吻又舔。背后,一双大手隔着层细薄的衣料来回爱抚,顺着她的腰际悄然向下……钟亭双手抱着他的脖子,在阵阵挑逗里,前胸不停上拱。身体里的感觉像波浪一样,一层层追来。   视力没有适应光线的变化,她根本看不清这个家的样子。混乱中,只能看到几抹家具上泛白的微光,叠印着心中忽闪的欲\火。   这是另一个世界,混沌、刺激、放荡不羁。   冰凉的门板上,女人目光迷离。一只手在她背后找搭扣无果,绕到前面。她下巴搁在他肩上,像被碰痒了,轻轻笑一声,脸紧紧贴向男人的颈,无尽温柔。   忽然之间,耳边“啪”地一声,顶上吊灯骤然大亮。   一切猛地静止了,一切猛地结束了。袭来的光线像泼来的一面冷水,趴在门板上的两个人定格住动作。   转过身,何志斌眯着眼朝客厅一角望去。   这盏奢华的水晶吊灯有两个开关,一个在进门处,一个在餐桌边。刺眼灯光下,一个长发女人靠在白墙边。她站姿放松,右手手臂弯曲,指尖停留在白色的开关上,维持着掀按的动作。   发白的灯光毫无阻碍地照下来,把她的脸照得异常白皙。静止中,她微微歪着头,目光直直看向他,隐忍的目光带着暗暗的挑衅。   何志斌停顿两秒后,目光淡而警惕地在屋里扫一圈,确定再没其他人。   夏薇看出他防范的意思,不屑地提起了一点唇角。头向右再偏一点,越过他,看向在他身后、露出半个身体的女人。   四目相对的一刻,钟亭大概搞清了眼前的局面。   镇定地理了下身上的衣衫,她一言不发地拿起外套和包包,拉开身后的门。手臂被何志斌一把拽住,他看着她,“我送你。”   拿开他的手,她开门而去。   人走了,何志斌没有追。   沉默地在门边站了会儿,他在身上摸出烟点燃,抽了两口,大步走向餐桌。   光洁的实木桌面上摆放着新鲜插花,花瓶旁一只黑色的铂金包。夏薇看何志斌去拿包,她快步过去,和他争抢。   男人真正用上力气,女人根本敌不过。何志斌把烟叼嘴上,任凭她拉拽,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受影响。包在他手里被整个倒翻,钱包、纸巾、零零散散的化妆品倾洒下来,蹦了一桌一地。   “你还给我……给我……王八蛋!你他妈就是个王八蛋!”夏薇夺不过他,扑打他的背。   何志斌不为所动,眼明手快地在里面扒拉出一串钥匙。他朝阳台走,中途卸下其中一把,拉开窗,朝黑夜里猛抛出去。   返身回到客厅,看也没看一眼哭红了眼的女人,他把剩下的钥匙抛桌上,走进房间、卫生间,把她留在这的几样衣物全部扔出来。   夏薇冲到洗手间门口,从背后一把抱住他。何志斌沉下气,扔掉手里衣服,掰开她的手转身。   腰上的双手松开力气,在他转身的下一秒再次死死抱住他。   她黏在他身上,头埋在他胸前,哭得语不成调,“王八蛋……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坏……为什么对我这么坏……”   夜深得没有边际。   高跟鞋声踩在路上,声音空荡。钟亭走了一小段陌生的路,一直没打到车。路过一家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她进去买了包烟。   站在店门前衔一支到嘴上,打火机在冷风中绽出蓝色火焰。冷淡的双眼地盯着这朵小小的火焰看了一秒,她圈手点燃,轻吸一口。   身上的短风衣被夜风吹得敞开,有点冷。   烟抽了半根,灰蓝色的马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一辆出租车。她走到路边拦下车,彻底结束了这个荒唐的夜。   ……   十月剩下的几天时间,钟亭的精力都花在工作室的准备工作上,挑选练习琴、店铺装修、员工的招聘,一切走上日程。事情大大小小,她全部亲自操办,天天都很忙。   十一月头上,何家俊出院。何母给钟亭打电话,要她去结账。去了才知道,何家人要她来还有一个心思——何家俊回家后要请护工,这个钱她要钟亭提前支付。   钟沁知道后有点气不过,钟亭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太软弱,几乎不像她。   “她要请护工就请护工,万一她钱拿过去了,根本没请人呢?再说了,营养费之前不是都给了?”钟沁在这件事上不是很理解,这不是钟亭的处事风格。   阳光充沛的西餐厅里,钟沁用吸管吸着一杯橙汁。做了孕妇,她的皮肤反而越来越好,覆着一层蜜色光泽。   “算了,不是我开车分心,也不会撞到他。”   “确实是你撞到的人,但也不能讹人啊。”   钟亭笑了下,“好了不说这个,说点开心的。最近感觉怎么样?”   “能怎么样,胃口越来越不好了,他妈妈现在天天过来给我做饭,我一口都吃不下,不吃又不好意思,烦。”   “实在吃不下就明说,不要硬吃。”   “说的容易,真到了那个情境里你就知道多难拒绝了。”   “你请了多少天的假,休到现在单位那边还不催?”   钟沁查出有孕后,有一项指标比标准稍微低了点,家里有个远亲是妇科医生,用一堆年轻女孩怀孕后的流产案例吓唬她,嘱咐她一定要好好保胎。   钟沁胆子小,于是立马把婚嫁全请了,顺带着还请了事假,一直休息到现在。   “我打算休满3个月,不然总是有点不安心。”   “这么久?请得下来吗?”   “让爸爸找黄叔叔去打的招呼,没什么问题。”   钟亭点头。   钟沁说,“对了,让你朋友在外面帮我带两本书吧,有两本育儿书我特别喜欢,是绘本,国内买不到。”   “好,回头把书名发给我。”   “你那边呢,进展怎么样,工作室。”   钟亭喝了口咖啡,看看外面,“挺顺利,明天去装修公司定设计方案,等装修一结束就差不多了。”   钟亭找的这家装修公司由熟人介绍。公司在一家高层写字楼里面,规模、价格都比较适中。资金紧张,对比几家后,她敲定这家。   接触两次后,她和设计师约好今天交定金。   扎着低马尾的男设计师一直在等她,钟亭在沙发上入座后,他去吧台边倒茶。   不远处,两个男人正坐在窗边的休闲藤椅上聊天,其中一个男人朝她看了看,回头说了两句话,又好奇地转脸来看。   人被注视的时候是会有感觉的,钟亭迎上男人的视线,远远地,男人竟朝她笑了笑,大方走来。   她对这个人没有印象,还是起身了。   “美女,还记不记得我了?”   “那天晚上你跟志斌一起过来打牌,你也没怎么玩就走了……”   男人笑,生意人都是人精,一面之缘也能认出来。   钟亭明白过来,有些后知后觉地,抿唇笑了下,“难怪有点面熟。”   旁边的设计师端着茶杯过来,看看两人,笑,“原来认识我们老板,不早说。”   男人问,“家里有房子要装修?”   “有个店要弄。”   男人啧嘴,“怎么不叫志斌说一声,”他看看旁边的设计师,“价格都谈好了?”   设计师点头。   “再给打个八五折。”   设计师笑,看看钟亭,“好的好的,你早说是我们老板朋友,直接就是内部价了。”   钟亭礼貌道谢,男人抬手抹了把自己的寸头,笑道,“哎,谢什么,我跟志斌他们都是弟兄。这样吧,我打个电话给志斌,晚上一起吃个饭。上次你们走得太快了,也没好好认识一下。”   说着就要掏手机。   “不用了,我晚上还有点事。”   “再忙饭都要吃的……”   不顾她的拒绝,他拨出电话。   钟亭来不及再阻止,电话已经通了。他冲她眨了下眼,对着听筒说,“志斌,知道我这店里今天来了谁么?”   那边不知道回了句什么,男人突然笑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说了两句玩笑话,男人道:“上次跟你一起来打牌的美女,你晚上有安排没有,我喊你们晚上一起吃个饭,还去老万那边,怎么样?”   水会的包厢里,何志斌刚刚按摩结束。   套着浴袍,他躺在按摩床上看着电视。店里的小姑娘端来热茶,他拿着电话,示意她直接放下。   “哪个美女?”他问。   第16章 仁酒   打牌次次是男女一堆,人带着人一起来,结束了都不知道谁是谁。   何志斌根本不知道他说谁,然而嘴上问完,心里倒隐隐有个感觉。   当着钟亭的面,男人不好回他的话,含糊地笑着说:“装吧你就,我现在请不动人家,就问你晚上到底去不去?”   轻“嗬”一声,何志斌坐起点身,端起茶杯。   “把电话给她。”他说。   面前递来手机,男人笑着说,“志斌要跟你说两句。”   钟亭接过来。   “钟亭?”那头问。   钟亭走到一旁,“嗯”了一声。   “你店里开始装修了?”   “今天交定金,正好碰到你朋友。”   “速度挺快的。”   钟亭没说话。   “晚上忙不忙,一起吃饭?”   钟亭语气一如平常,“不好意思,今晚有约了。”   那夜得罪她之后,何志斌约过她几次,全被不冷不淡地拒绝了。男女之间讲究默契,你情我愿的过程里,一旦有人心里不痛快,游戏就玩不下去了。他心里有数。   一道气音传过来,何志斌像是笑了一下。   “那下次再约。”   钟亭说:“好啊。”   “不要挂,你把电话给他。”   男人接过手机后,何志斌像是又帮她讲了价格。   男人没有避开钟亭,直接笑骂着和何志斌来回说了几句。   挂完电话笑着看看钟亭,又吩咐设计师,“小杨,直接8折吧,材料都用好的啊。”   包间里,何志斌打完电话把手机丢到一边,眼睛继续盯着电视。   放的是一部新电影,花花绿绿的画面、有些吵闹的背景音。刚做完按摩,身心格外放松,他抽着烟默默看着,心思不知不觉飘了老远。   一回神,才意识到刚刚想的是哪张脸。   有意无意地,他想起一种气味。女人头发里的味道,洗发水淡淡的香,混着有些冷感的香水味。   弯手在床头弹落一截烟灰,他眯眼再抽一口,双眼疲倦地望着半空。静止一秒后,被抑住的烟雾忽然从口鼻一起涌了出来。   心里正有点起燥,有人敲了两下门。是店里的值班经理。   “孙总回来了,我跟她说过了,她叫你直接去找她。”穿着制服的值班经理年纪不大,看上去和何志斌很熟。   “哦……”   侧身在烟缸里按掉烟头,何志斌坐起身,不急不慢地套上手表。   孙蓉的办公室在水会四楼的办公区。   门开着一条缝,何志斌敲了两下门,走进去。   办公室很大,进门迎面处是一组深色真皮沙发,女人叠着腿坐在南边一角,正抬手揉脖子。沙发对面一张大办公桌,侧面一整片都是落地玻璃,白天里阳光能完全照亮桌面。   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保养得当,烫卷了的中长发,穿着一身剪裁修身的蓝色套装。脚上是一双很细的高跟鞋。即使坐着,她的姿态也十分端庄。   桌上的加湿器不断有白雾飘出来。看见人进来,她在雾气里轻抬了下眼皮。   何志斌走过去,随意坐下,朝她看看。   “去哪了,这么累?”他问。   “到朋友那练了个瑜伽。”   孙蓉是这家店的老板,这里三楼的健身房里就有瑜伽课,但她从不跟自己聘来的老师上课,每星期都去朋友店里。   “你也是没事找事。”   孙蓉轻瞥他一眼,端起面前的水杯喝水。随着动作,戴在手腕上的金属手环顺着小臂滑落下一小截,光泽闪耀。   “听说最近夏薇到处闹,我看你样子倒是很闲。”   背靠向沙发,何志斌舒展开一条手臂。他洗完澡不久,前额的头发上还带着点湿气,整个人看上去很干净。   “哪听说的?”   “她那个脾气,你还怕谁不知道。”   何志斌没说话,脸上是无所谓的冷淡表情。   细长的眼睛朝他扫一眼,孙蓉说,“今天过来什么事。”   他没有绕圈子的意思,“仁酒的代理,你这边有没有门路?”   “你想做?”   “那也要看做不做得下来。”   孙蓉盯着他看了一秒,笑了。   “真想做有什么做不下来的,地方就这么小的地方,人就那么几个人。”   她想了想道,“最近有好几个人在盯,你要是想做要趁早,不过开价不低。可以帮你去问问,你自己有个心理准备吧。”   “先问吧,其他的再说。”   “你是可以转行了,那些东西能赚几个钱。”   孙蓉看他一眼,笑,“话说回来,要是帮你拿下来了,我有什么好处?”   何志斌看看她:“看中什么了,跟我说一声。”   孙蓉嘴角一撇,有些轻蔑地笑了下。   这座城市里,有什么她看得上,买不起?   闲聊几句后,何志斌站起来要走。   “不在这吃饭?”2楼就有自助餐厅。   “下次吧,”何志斌说,“走了。”   男人的背影在门边消失,孙蓉坐了会儿,不急不缓站起来,捧着茶杯走到落地窗边。   楼下正对着停车坪,往外是一条喧嚣的街。下班高峰,路上车水马龙。片刻后,男人潇洒地从店里出来,上了那辆她回来时就注意到的黑色奔驰。   车从店门前缓缓绕上车道,汇入傍晚的车流。   从孙蓉那里出来后,何志斌去店里清掉了上个月的账。高阳在看店,两个人晚上一起叫了外卖。他从店里走的时候是9点多。   结束的时候他没有回家,车在马路上方向一拐,来到这个已经不算陌生的小区。   这是市里第一个有物业管理的全封闭式小区。然而十几年过去,小区已经老旧,草木杂生,晚上很暗。   车熄火后,何志斌松开安全带,靠着背倚静坐了会儿,拿起手机。   电话响起时,钟亭正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查资料。在按熄和接通之前,她犹豫两秒,最后还是接了。   “是我。”   “嗯。”   “在家?”   她又“嗯”了一声,看着笔记本屏幕问,“有事么?”   女人语气淡淡,男人反被勾起心火。   手上把玩着打火机,何志斌头朝座椅仰了仰,声音低懒,“下午的时候有个事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   “何家俊护工钱你不用出。我还给你。”   “不用了,”她把电脑放上茶几,缓步走到餐桌边倒水喝。   “他还要在家躺两个月,做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她说完,他没有说话。   听筒里静下来。   何志斌说,“你下来,我就在你楼下。”   钟亭没说话。听着电话里的气流声,他摸了根烟点上,望着面前的一团漆黑,舌头抵了下面颊。   他带着点痞气地说,“给个面子,见一面我就走。”   钟亭把电话挂了。   何志斌把手机扔到一旁,坐着不动。   十分钟后,楼梯洞出现一个高挑人影,直直朝车走来。   暗暗地一声响动,何志斌解开车锁。   他抽烟时没开窗,车里乌烟瘴气。钟亭上车。他把车窗按下一条缝,侧歪着身体,眯眼看她。她穿着深色V领毛衣和紧身长裤,脸上没有一点妆,皮肤白皙剔透。   静了会儿,他把打开的烟盒递给她,为她抖出一支烟。   车内车外都很暗,也很静。缭绕的烟雾里,这样的暗与静有一种别样的氛围。钟亭侧过脸,盯着烟盒看了看,从中抽出一支。   何志斌笑笑,倾身过来给她打火。   烟头腥红刹那,指尖飘起一缕蓝色烟雾。钟亭目光淡淡,直视前面的暗夜。何志斌也点起一根,两个人静静坐在车里抽烟,沉默。   一根烟快抽完的时候,钟亭终于看他一眼:“走了……”   拉车门,车门锁着。   钟亭回过脸,看见何志斌按下车窗,扔掉了烟头。冷风扑进来,卷走烟雾。他转身一把拽过她手臂,抱住她身体吻下去。他动作突然,带着男性粗暴的刚劲。   钟亭猝不及防地被他整个抱死在怀里,眼前一片晕眩,只感觉他疯狂地吮吸着她的舌。   她反抗,他吻地越深,把她紧压在座椅上。   夜风在车外暗暗呼啸。   这个吻很漫长,长到钟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的。梦一般的晕眩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周遭全是他充满侵略性的气息。   冰凉的唇凑到她耳边,声音低沉暗哑:“真不想我?”   第17章 游泳   不等她回答,他的吻又回到她柔软的唇角。   这一次,他亲的很轻柔、很细致,手掌顺着脊背、腰侧的曲线抚摸,带起她身体的战栗。夜风从窗外刮来,很冷,交融的唇舌间却有一抹湿濡的暖意。渐渐被吊起感觉,钟亭闭上眼,身体开始有所回应。   车内舒展不开动作,他抱着她的腰调整了下姿势,尽量让她舒服。她动情地回吻他,抱住他的背,抚摩他的后脑。他的发质不软不硬,手感清爽,磨蹭她的手心。   风晃动树木的声音被掩盖在呼吸声、亲吻声和衣料的摩挲声中。钟亭心中既感到一种虚无的空旷,又感到一种真实的细密。两种感觉交替着,说不上来的刺激。   有车路过,昏黄的车灯穿透黑暗,远远照过来。   车速缓慢,没有焦点的光在他们身上冷静爬过。何志斌没有停止,把她压在身下继续亲。   钟亭轻轻睁开眼。   朦胧光晕里,她瞥见男人的鬓角、耳廓,然后是深灰色的车顶,忽而清晰,忽而被他模糊的面庞遮掩。   有所感应的,何志斌抬起一点脸看她。   车开走了,周围无声无息地暗下去。他们紧贴的身体、互相凝视的脸,一起陷入静谧。停滞中,急促的呼吸身慢慢放缓了。   他们的脸离得很近,何志斌看着她的眼睛。女人的目光冷冷地,暗含一丝幽柔,如同细雨中暗燃的火焰。她抬手抚摸他的脸,被他按住。   掌心里的手又软又凉,揉捏一下,他捞起她坐正一点。   就这么拥着她静了几秒,何志斌伸手去储物格里翻烟。他动作躁动,幅度大,悉悉索索一阵后,金属打火机被扔回去,发出冷硬的声音。   烟抽了半支,他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过脸,低头看她。钟亭侧靠在座椅上,被他拉歪的衣领半挂在肩上,目光直视前方。   何志斌摸了下她的脸,夹着烟的手又伸下去,拉上她一侧衣领,遮住露出的深色内衣肩带。   钟亭顺了顺头发。   他弹烟灰,又摸了下她的脸,“还生气?”   她没应声。   “明天周末,有安排没有?”   “要是没安排,跟我去游泳吧。”   第二天是雨天。   钟亭迟了五分钟下楼,车已等在楼下。   雨很小,何志斌没坐车里,穿着件深色休闲西装,站在车门边。飘飘然的雨丝落在他肩上,他在打电话。电话里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不时轻皱眉。   天色暗,花木散着湿润的幽香,四处有滴滴答答的水滴声。   何志斌看她出来了,电话没挂,直接绕到副驾帮她开车门。她穿过雨上车。两个人都上车后,他的电话还在打,在谈生意上的事。   挂了电话,何志斌眼神直白地扫了眼她的穿着,目光再回到她脸上,发现她带了耳环。细细的两个圈,半遮半掩在短发里。   笑了下,他换档发动车,什么也没说。   他们去的是一个比较偏远的五星酒店内的健身会所。   这里的泳池比标准池小,水很干净。下雨天没人来,何志斌换好衣服进去时,里面只有一个客人,刚游好,正在擦头发。   他走到一张空躺椅边,丢下毛巾和泳镜,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紧绷绷的黑色泳裤。   他身材不壮,身上没什么标准肌肉,但常年健身,体型保持得不错,肩宽腰窄。看钟亭还没来,他在池边做了简单的热身。   钟亭披着条浴巾出来时,他恰好一个挺身扎进泳池。池水像蓝色缎子一样柔滑,被男人的手臂带出串串白色浪花。他像游鱼一样,一条直线窜向对岸。   放下东西,钟亭热身后戴上泳镜浴帽。   11月游泳最冷,加上雨天,钟亭一下水,浑身被激得打了一个颤。稍稍适应,她舒展开身体,深潜至池底。水底有网格一样的光纹,幽蓝而灵动。   几个来回后,钟亭虚喘着趴到池边休息。   男人游过来,摘掉泳镜,甩掉脸上水珠,“累不累?”   钟亭手臂搭在池子边,冰凉的水在胸前上上下下起伏,“今天有点冷。”   “我睡醒了一看,下雨了。想换个项目,又怕你不答应。”   钟亭笑了下,“马后炮。”   何志斌也笑了下,摸了下她赤\裸的手臂,朝她靠过去。   挤走身体之间的水流,他把她轻轻压在池壁上。   两张湿透了的脸,四目相对。   他的双臂把她圈在身前,低下头抵住她的额,鼻息拂在她湿润的皮肤上,凉凉痒痒。   “谁教你这么难约。之前电话夜不接了,嗯?”   水波轻柔,他鼻腔里的一声反问,她的心跟着荡漾了一下。   他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口气冰凉,“还准备吊我多久?”   池水一直淹没到他们的肩,一荡一漾,拍打在皮肤上,发出很清的声响。   鼻息交融,水光映得钟亭眼中明亮。她摸他脖子上腾起的经脉,感觉到男性皮肤的温度。   “走吧。”她说。   “去哪?”   “我家。”   雨一直在下,路上交通很堵。一路放着音乐,钟亭放松地看着窗外雨景。等红灯的时候,何志斌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在她虎口处揉捏。   车开到小区门口,正要进去,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钟亭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忽然说,“等一下,停下车。”   “怎么了?”   他把车停下,疑惑地跟着她往后看。   隔着雨水潺潺的车窗,小区岗亭边,站着一个女孩。钟亭微微变了脸色。   女孩一副学生模样,立在门口的大樟树下,打着一把深色的伞,背后的黑色运动包把她体格衬得很小。满树叶片被断续的雨水洗刷得苍翠欲滴,她穿着米色的对襟毛衣和深蓝色牛仔裤,清新朴素。半长的黑发披散在脸上,看不清五官。   雨很大,她的伞也大,孤单的样子几乎被湮没在雨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茫然地调过脸,直直朝他们看过来。   雨声哗哗。   隔着灰暗的车窗和绵绵雨幕,钟亭的目光,彻底沉了下来。   第18章 真云   人与车在雨中默默对峙。钟亭说:“开下车门……”   停顿了下,何志斌越身到后座拿了把折叠伞给她。钟亭下车。   车门打开的一瞬,风雨的气息扑进来,下一秒又被隔绝在外。女人撑着伞朝雨中的女孩走去。   堵在正门口妨碍其他车进出,何志斌向前开了一点。   把车停在不远处,何志斌手搭着副驾的椅背,懒懒地点起一支烟。   傍晚天色阴郁,沿街灯光在雨中朦胧闪烁着。   方真云背着硕大的包,微微歪着点头,看着从不远处的黑色汽车上下来的人影。雨穿过树的枝叶变成水珠阵阵落下,伞面被击得砰砰作响。   那道影子穿过雨帘,直直朝她走来。远远地,仅凭一个轮廓,她心里就有了肯定的答案。唇角轻轻动了下,像是笑了。   很快,钟亭走到她面前。   旁边的马路上有车呼啸而过,她们站在树下,足足有一分钟的沉默。   钟亭的脸上、深色风衣上被雨溅了许多水星。外衣被风吹开,风钻进身体。她用手紧了紧衣服前襟,手臂随之掩在身前,没有移开。   “你怎么来了?”钟亭问。   “我想打你电话的,手机没电了……只记得你家在这里。”   女孩的语气音调是这个年纪的女孩所特有的干净轻盈,没有因为嘈杂的雨声抬高音量。   钟亭没有应声。   目光下移,她瞥到她脚边的塑料盒。白色透明的盒子就在她穿着帆布鞋的脚边,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见,里面卧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是猫。   很乖的猫,蜷在里面眯着眼,一动不动。注意到她的视线,方真云蹲下身拎起猫盒,提到她们之间。   “我把咪咪也带来了。”   钟亭看着女孩子清澄的双眼。   这双眼睛像是在告诉她:逃避永远不是一件事的结束,只是另一件事的开端。   一支烟结束,何志斌看着女人走回来。   跟在她后面的,还有树下的女孩。没有上车,她撑着伞绕过车头,走到他窗边。   女孩子离她一段距离,站在她身后。   何志斌按下窗,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面前倾下身的女人,又瞥了眼她背后的面孔。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温冷,“不上来?”   “今天不方便,外地表妹来了,要住我家。”   “行,那再联系吧。”   钟亭看看他,没再说什么,站直身让开一步。   车窗缓慢升起,还未全部关上,车身已经在雨中一个甩尾,斜着上了马路。   看了一眼消失的车影,钟亭径自往小区里走。身后,女孩紧跟上去。   进门、开灯、换鞋。   钟亭脱掉外套,打开空调,进了洗手间。温热的水柱从龙头哗哗淌出来,洗手擦脸。抬头,对着镜子里有些苍白的面孔,她用手指梳理了下已经半湿的头发,调整了下有些绷紧的表情。   两分钟后,她回到客厅。沙发上没人,目光顺着过去,一团人影正窝在落地窗边。   女孩蹲在那逗猫,微低着头,曲着一只细长的手臂。   相较于同龄的女孩子,方真云体型偏瘦,只有下巴的轮廓因为青春而有些圆润。她蹲着身,黑发散乱地披在肩上,一下下抚摸着猫咪。听见动静,她回过脸,目光又黑又静,带着一层湿漉漉的雨气。   四目相对,钟亭走到沙发上坐下。   她在茶几上摸出一支烟,“过来坐。”   方真云过去坐下。   外面天已经全黑,室内的灯光显得很亮,印在窗上。   “怎么过来的?”   “长途汽车。”   “学校里的课怎么办?老师知道吗?”钟亭的语气像个师长。   “今天周末……不过,不是周末也没关系。我找医生开了条,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学校里也一直知道,我身体不是不太好。”   打火机打了两次都没有着,终于,蓝色的火苗轻舔烟头。   钟亭看了真云一眼,她放下打火机。   “怎么知道我住这?”指尖的烟自然地停留在脸侧,她的神态、语气都很平淡。   “你不记得了?”方真云说,“我之前帮你寄过包裹,你家就是这个地址。”   年轻的女孩子,白净的面孔、漆黑的眼,像花一样迎着人的视线,没有呼吸般的安静。看着这张无辜的面孔,钟亭“哦”了一声。   脚上的皮肤突然有一种软软温热的触感,她微微惊了一下,低头。   是熟悉了环境的猫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认出她,软滑的身体来回蹭她□□的脚踝,温柔讨欢。   “你家就你一个人住吗?”方真云问。   “嗯。”钟亭看了她一眼,“这一个月有没有什么计划?旅游还是做点什么其他事?”   方真云摇头。   钟亭轻笑了下,“好吧,那就先在我这住下来吧。”   “谢谢。”   “不客气。”钟亭起身:“吃饭了没有?”   方真云又摇头,“还不是很饿。”   “先把东西放到小房间,然后去洗澡。我到厨房做两个菜,出来就可以吃。”   “打扰你了。”   钟亭没有回话,直接去了厨房。   晚上简单地吃完饭,钟亭她把方真云领去客房。床上换了一套干净的床单枕套,天蓝色的碎花图案,清爽温馨。真云在房里呆了会儿,出来把猫抱进房间,钟亭没有理会。   洗完澡吹完头发,钟亭放松地躺在床上。灯关着,她在黑暗里望着天花板,隐隐听到一声又一声的猫叫。心里有些乱,往事种种如潮似露,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迷迷糊糊睡着,深夜,她被一种动静惊醒了。   痛苦而压抑的哭声断续从隔壁传来。   钟亭看手机,三点。   下床开灯,她顺着声音,推开真云的房门。   门打开的一瞬,钟亭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黑漆漆的房间,一团黑影在地上扭动,口中痛苦呻/吟。   反应过来,她按亮灯,跌跪在地上,轻捧住女孩的头,“怎么了?真云,哪里不舒服?”   “肚子疼……”   真云闭着眼,剧烈喘息着,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湿漉漉一片。   钟亭拨开她黏在脸上的发,摸着她冰凉的脸,冷静下来,“别怕,真云,别怕,我带你去医院……”   她试图把她搀扶起来,真云腹中绞痛,疼得几乎没有意识,整个人赖在地上。试了几次,大幅度的动作看上去令她更加痛苦,钟亭不敢再擅自动她。知道她胃不好,但从来没见她发作得这么厉害。   拉下床上的薄被盖在她身上,钟亭慌忙跑进房间找手机。   打了120,医护人员说30分钟后赶到。他们在电话里嘱咐了几句,让钟亭耐心等待。电话挂断后,方真云开始呕吐了。   跪在地上,钟亭抓住女孩痉挛的手,一下下抚摸她苍白的额头。   声音沉着地附在她耳边劝导:“真云,我们去医院好不好,你稍微用一点力气,我抱你起来,去了医院就好了……”   “钟亭……我疼……”   方真云蜷在地上,手紧紧攥着她,没有睁眼睛,却有泪水涌出来。   钟亭身上阵阵发寒,心中极度恐慌。目光定了定,她冷静了一下,又拨通一个号码。   夜里三点,都市里的大部分人都在熟睡。然而这通电话通得很快,响了两声就被接起。钟亭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表述的,挂了电话后一刻钟不到,门铃响了。   跑到客厅拉开门,深夜的寒气霎时涌入。   何志斌站在门外,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里的那件西服,面容冷峻,“人呢?”   “还躺在地上,我搬不动她,救护车还没有到……”她领着他往房间去。   地板上,女孩子眼睛半睁半闭,嘴边吐了一堆秽物,身体隐隐抽搐着。没有一秒迟疑,何志斌低下身,打横抱起她往外走。   钟亭匆忙跟上去,何志斌头也没回:“你套件衣服,帮她拿条毯子。”   第19章 洗衣服   人送到医院,被诊断为急性肠胃炎,没有大碍。   也许是医院有让人心安的作用,方真云输液后就镇定了。医生说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引发病毒感染,回去后要好好休息,注意饮食规律。   挂完两瓶水天就亮了。   不需要住院,何志斌在清晨把她们送回去。   钟亭把真云安置到自己房间。   经过一夜病痛折磨,真云一脸病容。脸压着枕头,她双眼半睁地看着她,有些楚楚可怜。   钟亭帮她盖好被子,“先睡吧,醒了给你熬粥。”退出房间,她轻掩上门。   何志斌坐在客厅沙发上,身上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的,在沙发一角皱成一团。淡淡晨光从落地窗透进来,照亮地板、家具。   餐厅的白色墙壁边是一架黑色钢琴,何志斌百无聊赖地盯着钢琴看了会儿,伸手在身上摸烟,想起烟在外套口袋里就作罢了。   猫窝在窗帘角落下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钟亭出来,轻轻叫了一声。他回过头。   “我去给你倒杯水。”钟亭的声音里满满倦意。   “不用了,”他站起来,“睡了?”   钟亭点头。   何志斌弯身拿外套,“我走了,你休息吧。”   “好,你开车小心。”   何志斌走后,钟亭去洗手间洗了澡。出来后“唰唰”拉上两层窗帘,她躺倒在沙发上。   墙上有一条细亮的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横切在关闭着的电视机上。   钟亭想,她要先收拾下真云的房间,然后去煮一锅粥放着,再睡一觉。然而眼皮越来越沉,直接跳过前两个动作,她睡着了。   醒来时,窗帘已经遮不住午后的好阳光。   半眯着眼缓了一下,她拿起手机看。居然下午两点了。   坐起身,陡然发现猫静静地蹲坐在沙发边,正用浅棕色的眼睛盯着她。   不知道它在这坐多久了。心里一软,钟亭弯下身,摸摸它的脑袋。   叫它名字,“咪咪……”   猫很乖,在她的爱抚下向后仰着头,舒服地眯眼睛。   她起身进房间。   方真云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一直在发呆。钟亭在门口敲了敲门,她慢慢转过脸。   “感觉好点没有?”   真云点头,嘴唇上还是没有血色。   “饿了吧,我刚刚睡着了,粥还没煮,现在去给你煮。”   停顿了下,钟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药还没吃。”   说完她去客厅对照着几种药的说明书,悉悉索索忙了一阵又进来。   方真云靠着床头坐起身,头发蓬乱。   钟亭把水和药递给她,抚摸了下她的头发,看着她乖乖吃下,“再休息会儿,我去煮粥。”   “我想洗个澡。”   “那你去吧。”   浴室传来水声。   站在灶台边,钟亭有些失神地望着深色小砂钵下的蓝色火焰。厨房里渐渐弥漫开大米的香味,不一会儿,盖子被热气顶得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响声。   浴室水声停止时,粥也好了。   餐桌边,就着两叠冰箱里的小菜,两个人各自喝粥。真云洗完澡穿了一身蓝色长袖睡衣,屋里开着空调,她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半湿半干地搭在肩上,水迹印湿了后背。   想叫她去把头发吹干,这个念头在钟亭脑中转了下,没有出口。   猫兴许是闻见了香味,游荡荡地走过来,朝她们叫,要吃的。   “猫粮带了吗?”钟亭问。   “带了。”方真云放下碗筷,去背包里找到猫粮,问她,“拿一个小碗给它用行不行?”   “好。”钟亭点头。   看着猫在墙角静静吃食,两个人都沉默了。   钟亭忽然淡淡开口:“我回来后,正在筹备开一家钢琴工作室。”   身旁人看向她,听她亲昵地谈起自己的事,眼中闪现出一丝期待。   “你来前没有和我说一声,我也没什么准备,这阵子可能会很忙,没什么时间陪你。你要是想去哪里,平时可以自己转转。”   “没关系,你忙你的,不用陪我。”   “这一个月你就住在这,但是时间一到就要回学校上课,同意吗?”   方真云眼中的光暗下去,定定看着她。   钟亭直接忽略了她情绪的变化,“还有,医生叫你以后要注意饮食,以后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了。”   方真云“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喝完粥,她默默起身,抱着猫回房。   钟亭坐在餐桌边,没有回头看她。   收拾完餐桌,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盯着屏幕看了近半个小时,才发现是个喋喋不休的广告台。她带着手机、香烟走去书房。   书房的窗边有一张很舒服的躺椅,钟父以前最喜欢躺在上面休憩。儿时,钟亭、钟沁会趁他闭眼休息时往他身上爬,父女三人嘻嘻闹闹。   钟亭在椅子上躺下,抽烟晒太阳。下午三四点的深秋阳光,月光一样清冷。她把烟抽得很慢,在很淡的烟雾里,有些不着调地想起儿时的涓滴记忆。   人生很像一列没有目的的火车,不停地在经过,你永远只知道自己经过了哪里,却不知道要去的是哪里。   她走到窗边。蒙着尘的玻璃外是几栋光秃秃的居民楼,楼的缝隙里是白色的天空,什么风景也没有。与之相应,她的心中一片空无。   手机静静躺在旁边的桌面上,没有一点生气。   静站了会儿,她拿起手机,拨出通话键。   “是我。”   “嗯。”   “刚睡醒?”她问。   那头没声音。   看着窗外,钟亭说,“上午太累,都忘记跟你道谢。”   隔了两秒,男人像是终于被吊起说话的兴致,“就这样?”   “什么?”   后知后觉地明白他话里意思,钟亭笑了下,“那你说呢。”   你说要怎么谢。   何志斌刚洗完澡,整个人懒在床上。在床头柜摸了根香烟,他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抬手挠了下眉角。   钟亭听见打火机的打响声,然后是他唇上衔着烟、有些含糊的声音,“过来帮我把衣服洗了。”   外套是抱方真云的时候被弄脏的,肩膀处一片秽物。何志斌爱干净,家里请了固定的家政,每个周三周六来帮他打扫两次,衣物的清洁包含在内。   现在,这件外套不用等到周三了。   钟亭到时,他已经开好门等她,身上随意套着半袖衫和运动长裤,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休闲。   “还怕你找不到。”迎她进门,他接过她的包,放在玄关。   钟亭没有接他的话头,心里也意外自己居然记着他家。脱下外套放沙发上,她淡淡环顾这个家。   是第二次来,现在才看清这个家的模样。面积不小,欧式装修,很浮华。   何志斌给她倒了杯水,看了眼她的打扮,在沙发上坐下来。   “坐啊……”   “衣服呢?”   “真帮我洗?”   “……”   盯着她看了一秒,何志斌轻笑了下,下巴抬向客厅后面的阳台,“扔洗衣机了……”   钟亭走去阳台。   慢一拍后,何志斌懒洋洋起身跟过去。   深咖色的绸缎窗帘密密严严拉着,看不见外面的天色。空荡的阳台,只有一把藤椅。洗衣机嵌在一端。钟亭打开,除了最上面的一件外套,里面还有两三件衬衫和长裤。   都是不能直接机洗的面料。   钟亭看了看,“这几件都要送干洗。”   “是么?”   她听见低低的声音,回过身,发现他就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阳台空间窄小,无形中,他用身体堵着她。   何志斌高出她半个头,歪着脖子,垂眼睥睨着她。静默中,四目相接。   凝望了会儿,何志斌凑过来吻她。没有闭眼睛,他一边吻,一边看她的脸,双手抱住她的身体,抚揉她的肩和胸。   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她的皮肤,他刚洗完澡,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钟亭没有避让,头自然地后仰,双手向后,反撑在洗衣柜上。   周围太暗了。   不知道外面的天到底黑了没有,她双眼半睁半闭,在错综复杂的感觉里望着一片虚空。   缠绵的呼吸声、亲吻声里,她隐约听到窗外风声。   作者有话要说:   完整版vb:@是康城   第20章 喝酒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房间进入了有些苍茫的色调。   凌乱的床上,何志斌歪躺着,放松下来的臂弯上是欢爱后的女人。余韵过去,他抬起上身越过她,在床头抽了几张纸,低头亲她一下,手伸下去帮她随意擦了擦。   又碰亮台灯,在床头柜上拿来烟和烟缸。晕黄的光照出床上两个裸/体的轮廓。   光源在钟亭这一侧,柔光裹住她的侧脸。她眼神涣散,面颊上是细密的汗,湿濡的碎发贴在额角、颈间。   伸手向后拽过薄毯,钟亭半盖住身体。   何志斌揽着她重新躺下来,床跟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响动。烟缸放在肚皮上,他拨开打火机点烟。双眼放空地看着天花板,搂着她的手在肩头来回抚摩。她肩上的皮肤细滑紧致,他低头看看她,弹了下灰,把烟喂到她嘴边。   凝视暗红的烟头,就着他的手,她启唇衔住。燃烧的烟草发出兹兹的声音。静止一刻后,丝丝缕缕烟雾在光下悠缓地舒卷开来。   等她抽了两口,他用拇指蹭了蹭她的唇,很丰润的感觉。夹着烟的手略微向上移动,指腹有些随意地抚了抚她眉梢的那道疤痕,“怎么弄的?”   他声音轻懒,带着一丝沙哑。   “……小车祸。”   他没说话,两个人都像是陷入了沉思。   静了会儿,钟亭问:“你弟弟最近怎么样?”   何志斌:“好多了吧。”   答得模棱两可,不是很上心。   没再说话了,偎依着躺了会儿,钟亭下床。   背对着他穿戴,声音平淡:“等他好了你帮我约出来,我请他吃个饭。”   身后人没有声音,拉上裙侧的拉锁,她一边扣着衬衫扣子,一边转过身。   何志斌半靠在床头抽烟,精赤着身体,倦怠的目光有些痞地看着她。   没有看她的脸,而是那双白皙的手,在她胸前一格一格地向上爬,深蓝色的衬衣垂坠在她身上,像被劈开的水面,自下而上地合拢汇集,掩住下面的雪白。   床头一角的光线与房内的黑暗交织着,他脸上的轮廓更深了一点,跟着抽烟的动作,肩膀、手臂隐现出肌肉的线条,向下是胸口、精窄的腰……   钟亭目光移动,他任凭她看。   若无其事地扣好剩下的两颗纽,她走到床边坐下,带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   何志斌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按灭烟,把身上的烟缸放到一边,一把拉过她的手臂,把她放倒在深灰色的大床上。   他毫不客气地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黑暗里,钟亭哼了一声。他抬起点身体,一言不发地拉出她衬衣的下摆,捏了把她的腰。   像是有点发痒,她轻轻笑了一声。   他的脸对着她的脸,手在下面一颗颗解开她刚刚扣上的纽扣,看着她唇边的笑意一点点、一点点淡下去……   从何志斌家出来是晚上9点。   钟亭在市区转了一大圈,找到一家还没有关门的宠物店。   一推玻璃门就是一股浓重的动物气味。来了外人,很多笼子里的狗都兴奋地狂吠。   小店一楼是宠物商店,二楼是宠物医院。店主是个小年轻,正在里面和一个女孩一起逗着一条金毛。看见钟亭进来,他拍拍手,起身迎过来。   “要点什么?”   “有没有简单点的猫窝,再给我两袋猫粮。”   大金毛走到钟亭身边,嗅了嗅她的脚。   小年轻把她领到猫用品的货架边,“猫粮都在这边,你看看有没有你要的牌子。”   “雪山有没有?”   “有的。”   他蹲下来,在货架底端拿出两包,拍了拍上面的灰,“猫窝在那边,你看要什么样的,爬架也有。”   钟亭挑了个蓝白格猫窝,结账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妙鲜包有吗?”   “这个倒是没了,昨天刚卖完,过两天来你再来看看,明天就进货了。”   “好。”   钟亭付钱离开。   回到家,方真云已经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   “感觉好点了没有?我带了点面包回来。”钟亭在餐桌上放下包,脱下外套。   方真云走过来,看桌上的面包、猫用品。   “好像已经好多了啊,”钟亭问,”“猫窝放在你房间还是客厅?”   真云想了下:“客厅吧。”   “好。”   钟亭把圆形的猫窝放到落地窗一角,她蹲下来,逗着咪咪躺进去。   方真云看着她,心里有点奇怪。   她感觉,钟亭像是心情不错。   看上去像是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湿。她身上散着沐浴露清新的花香味,整个人都异常柔和。   她去哪儿了?   “你下午去哪了?”这么想着,就这么问了出来。   钟亭像是没有立即听到,摸了会儿猫,才平淡回应,“去了个朋友家。”   空气沉默。   又过了会儿,钟亭站起来,回头看看站在餐桌边的女孩,“冰箱里还有一点牛奶。早点睡。”   绕过沙发,她去洗手间洗了手,回房。   没一会儿,客厅里的电视声没了。这晚,钟亭睡得异常踏实。   转眼,十一月到了中旬,天气急速转冷。   这十来天过得很平静,钟亭一直在忙店面装修。工人已经开工,但有一处设计始终欠妥,钟亭约了设计师下午再商量。   还是上次的那家店,一进门,坐在里面窗下聊天的两个男人回过头。三个人齐齐愣住。   何志斌带着店老板朝她走过来。   钟亭脱下身上外套,挽到臂上,用手指顺了下耳侧碎发,“你也在?”   何志斌朝她点点头,“过来有事?”   “改一处设计。”   两个人的态度都有些客气,和钟亭接触过的店老板朝他们看看,什么不点破,笑着跟钟亭打招呼。   寒暄两句后,钟亭跟设计师进入办公室。   人走了,店老板用暧昧的眼神看看何志斌。   谁想何志斌说,“行了,先走了。”   “才来就走?”店老板朝里头竖竖大拇指,“不等人出来了?”   何志斌不睬他,穿外套,拿车钥匙。   “还真他妈说走就走……”店老板啧嘴,看人拦不住,对着他背影喊:“晚上我酒吧开业,别忘了啊!”   钟亭谈好修改方案后下楼拿车,远远地,有车朝她按喇叭。   她看了一眼,走过去。   靠近一个星期没见了,上次穿的还是秋装。几天时间,整座城市已经入冬。   何志斌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大衣里一件深灰色的半高领线衫,一身暗色,全身上下最鲜妍的色彩都吸附在唇上,一种暗波汹涌的深红。   钟亭一上车何志斌就凑过来亲她。   亲吻中,男人声音含糊地问,“过来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这几天他们都有点忙,没有耽搁,车直接开到了最近的一家宾馆。   一番激情后,洗完澡,穿好衣物,钟亭在浴室的镜前化妆。   男人的脸在她脖子里蹭了下,双手撑到两边,把她抵在洗漱台前。   身体前倾中,钟亭停下动作,和他一起淡淡看着镜子。两张面孔,暧昧地贴在一起。   “晚上什么安排?”他的唇碰了碰她的耳垂。   “有个同学聚会。”   “结束了找我?”   “干什么?”   “老李晚上酒吧开业,没事就一起去玩玩。”   钟亭笑了下,“看情况吧。”   晚上的聚餐约在一家日料店。钟亭到的时候,其余四五个人已经悉数到齐。一名好几年不见的同学看见她,把菜单递过去,“钟亭,多少年没见你了。你再看看点些什么。”   钟亭笑,“黄星,我们确实不少年没见了。”   她坐下来,看看菜单加了两样菜。   黄星去年刚生完孩子,有些发福,脸上肉肉的,“你都没怎么变,我现在胖的自己都不认识了。”   几个同学都笑着安慰她,说现阶段宝宝健康最重要。   在座一共五个人,三个已婚,其中两个已育。大家聊了几句高中生活,聊着聊着,话题到了家庭生活上。钟亭一直在旁边淡淡听着,时而沉默,时而微笑。   刺身盘下的干冰静悄悄往外涌着白烟。看着被烟雾围绕的三文鱼、虾、北极贝……忽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她不知道,这些同学们也不知道。大家都已经有好几年不见她。   前两天有人在微信上见她回来,留言约她吃饭,没想到她真的答应了。   钟亭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高中同学的眼里,她是个有些说不上来的人物。学习一般、长相中上,跟同学们的关系不冷不热。她来之前,有个同学的评价赢得大家的一致认可。   她说钟亭:表面合群,内心孤傲。不能说她对你不真心,但她对你始终有所保留。   吃完饭出来,几个老同学愉快道别。一个女同学和钟亭车停在一起,跟她往一个方向走。   “好多年没见了。”   钟亭莞尔,“是啊。”   “看到你就想到杨菁,走得那么早,太可惜。”女同学感叹:“她爸爸妈妈那时候哭得多伤心啊,开追悼会的时候我们都不忍心看,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钟亭说,“前阵子我见过他们,都很健康。”   “那就好。”   到了取车的地方,女同学朝她喊话,“钟亭,下次再约!”   夜色下,钟亭微笑着朝她摆手。   钟亭坐在车上发呆,一时间不知道要去哪里。中途方真云打来两次电话,她一个也没接。然后,何志斌的电话来了。   酒吧开业,老板请了不少朋友捧场,热闹非凡。   看到何志斌带来钟亭,两个人淡淡说笑的样子,虽然没正式介绍什么,老万几个已经对钟亭另眼相看了。气氛好,几个朋友看何志斌身边换了人,有意无意地拿他起哄。闹了会儿看钟亭姿态很大方,又和她敬酒。   中途何志斌跟老万去外面聊了会儿正经事,再回来时,钟亭已经喝了不少。   第21章 真云   酒吧厕所里,老万和一个朋友一起撒尿。   “志斌那个酒代理怎么说了?”   “差不多了吧,听他说酒厂那边过阵子就要来考察了,八九不离十。”   “这么快?公司注册下来了?”   “注册个吊,那头要求至少两年资历,孙蓉在里头搭了个线,帮他找了个之前搞葡萄酒的,他接手过来了。”   尿完了抖一抖,男人心里回味了遍老万的话,“这两年孙蓉对志斌确实没得讲,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老万也尿好了,拉起拉链,“有人就是命里带贵人的,还真不要嫉妒。”   “嫉妒个吊……”   男人拉好裤子,跟着老万一起朝外走,音乐声大起来。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回卡座,何志斌和钟亭正要走。   “这么早就走了?”   “她喝多了,我先送回去。你们玩吧。”何志斌拿起外套,手揽住钟亭的腰。   老万提醒,“过阵子去泡温泉,不要忘了。”又看钟亭,“到时候跟我们一起去玩玩吧。”   钟亭笑了笑。   从酒吧出来,外面黑黢黢的,清冷的路灯光铺在泊油路上,一直延伸到尽头。钟亭穿着带跟的长靴,喝得微醺,步伐不稳。   何志斌搂着她往停车坪去。   把她弄到车上,他去后备箱拿了两瓶水。脱下外套扔去后座,他看看她,扭开盖子,喂她喝了两口。   钟亭坐起来一点,胳膊肘支在窗沿上撑头,闭眼休息。   不一会儿,空调温度上来,她的面颊被热风吹得有些燥热,昏昏沉沉地发现车还在原地。   醉眼熏熏地看身边人。   何志斌靠在椅背上抽烟,眉目舒展,目光冷淡。有所感应地,他扭过脸看她一眼,用手背蹭了下她的脸。   “怎么不走?”钟亭问。   “这支抽完。”他弹了下烟灰,“喝这么多干什么?”   “难得开心一下。”   “平时过得不开心?”   她看看他,笑。   何志斌也笑了下。   酒气和烟味在车里一丝一缕漾开。几个小时前,这个男人停驻在她身体里的感觉还在,这个时候,两个人之间倒是有点说不出来的距离感。   等他把烟抽完,车终于发动了。一路无言,他把她送到楼下。   “要不要送你上去?”何志斌问。   “不用了。”   他也真的没再动。   拎包下车,钟亭看见远处的一个黑影,关门的动作慢下来——被车灯照亮的花坛边缘,一团模糊的人影。   钟亭带上车门,走过去。   方真云坐在花坛边。身上穿的是她来时的那件毛衣外套和牛仔裤,她戴着衣服上的风帽,双臂抱在胸前,缩成一团。嘴唇都被冻白了。   “你坐这干什么?”钟亭问她。   真云站起来。   “看你一直不回来,又不接电话,有点担心。”真云看着她,“你喝酒了?”   “我喝酒关你什么事?”冷冷的声调,钟亭问,“你是不是又开始了?”   方真云不说话。   回头看了眼熄掉火却没有走的车,盯着女孩看了两秒,钟亭转身上楼。   盯着她的背影停顿两秒,方真云跟上去。   跨出步伐的瞬间,身后的车骤然亮起大灯。方真云转脸看过去,没有用手遮挡刺眼的光线。车灯雪亮,她无法看清里面的人。倒是里面的人,能看清她。   尽管上次他送了她去医院,但直到这次,何志斌才看清了她的长相。又或许说,是记住了这个女孩的样子——一张清纯稚气的学生脸。   车从她身后擦过去,引擎声轰鸣。   回到家,钟亭很快地洗了一个澡,倒在房间的床上。   有人敲她的门,她没应声。过了会儿,门被推开,客厅的光从背后照进来,勾出女孩身形的轮廓。   “喝点水吧……”真云在她床边坐下,手里端着水杯,想照顾她。   “你去睡吧。”钟亭没有睁眼。   过去的十来天她一直很好,很乖。就知道,都是假象。   “你生气了?”   听着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钟亭幽幽说,“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沉默中,真云说,“对不起,我就是担心你。”   “不怪你。”钟亭吸了口气,“去睡觉吧。”   闭着眼,良久,钟亭听见玻璃杯被放在床头柜上的声响,再然后,是人走出房间的脚步声。   睁开眼,她闻见自己身上不断往外涌的烟酒味。头疼。   这一夜睡得不好,然而第二天天刚亮钟亭就醒了。   不过有人比她起得更早。走出房间,她看到方真云已经在阳台上逗咪咪。   洗漱后,钟亭走上阳台,给窗外的花花草草浇水。   外面晨光熹微,雾很浓。细细的水流汩汩往下淌,撞击到层层叠叠的叶片,零散落入泥土。   “要不要跟我去晨练?”   方真云一直蹲着逗猫,在很细的水流声里,她仰起脸,有些怔然地看着钟亭。   “去不去?”   钟亭放下水壶,又看着她问了一遍。   小区附近有一座山丘,附近的老人每天都赶早去锻炼。钟亭和方真云换衣服出门,简易吃了早餐,一路散步过来。   秋天,山上草木败了很多。她们拾阶而上,到达山顶时,阳光刚好。几个老年人在空地上耍剑,空气闻起来冷清干净。   钟亭走到山边看风景。   来时脑袋还有点宿醉的沉,此时被风一吹,畅意很多。方真云站在旁边看着她,淡淡的阳光透过睫毛,在她眼部投下两道很浅的阴影。   钟亭知道她在看自己,却不看她,“来了这么多天,怎么不出去转转?不是很喜欢古建吗?”   方真云不吭声。   “这里背街小巷其实有不少名人故居,你可以上网查一查,很多都不收门票。”   “那等你有空了,能陪我一起去吗?”   转过脸看看她,钟亭笑了下,口吻淡淡的,“不是跟你说了,我忙。”   忙着喝酒吗?女孩子望着山下。   “昨天送你回来的,是你新交的男朋友?”   “嗯。”   女孩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   “你回来只有一个多月,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   “感情的事,不是用时间来算的。”   “你以前也有很多男朋友……”   钟亭不说话。   “你知道杨菁是怎么说的吗?”   阳光落在女孩漆黑的瞳仁里,明亮纯净。   “她跟我说,有的人表面专一,骨子里最想要放浪和刺激。有的人表面洒脱,其实最渴望专一的感情。”   女孩忽然很浅淡地笑了,看向她,“钟亭,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钟亭静了一会儿,语气依然很淡:“人生很长,风景也很多。你年纪小,不多看一看,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你比我大,看过的风景也比我多……”方真云说,“但你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钟亭,其实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22章 怔然   山不高,能看见下面的逐渐苏醒的城市。   朝阳在城市上空的尽头,洒下淡柔晨光。方真云说这几句话的语气笃定而老成,恍惚间,钟亭有些记不清她年纪。   21还是22?   不对,是22了。因为她们认识的那一年,方真云18岁。刚刚成年。   是夏天吧,在杨菁工作的画廊。她从一个刚结束的活动现场赶过去,穿过展厅内一幅幅色彩饱和的先锋画作,看到杨菁坐在休闲角的沙发上,和对面的女孩聊天。气氛像是很好,她们在说笑,身上是夏日的金色阳光和淡淡树影,从明亮的落地窗外透进来。   她走过去,杨菁回头。在她肩后,钟亭看见了一双明澈有光的眼睛。   18岁的方真云很瘦,比现在还要瘦,留着一头很黑的长发,身上穿的是一条有些发了色的连衫裙。青春润色,廉价的衣物丝毫没令这个女孩子在举手投足间露怯。   那一年,钟亭、杨菁23岁,刚毕业不久,已踏入花花世界。杨菁是美术专业,有一些天赋、欠缺一些专注。原本的计划是毕业后出国深造,往专业领域发展。然而她最终却和钟亭一样,留在上海工作,行走在艺术工作的边缘。   留下来的理由很简单,她说要照顾一个女孩。   高中时候,杨菁交过男朋友,上了大学,她渐渐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这件事钟亭是第一个知道的。后来她的两任女友钟亭都见过。   第一任是同校的学姐,长得很美艳,也是艺术生,在毕业后以异地为由跟她提了分手,中间摇摆数次。后来才知道,是对方身边有了男友,没等到杨菁毕业就结婚了。   第二任是方真云。   没见面前,钟亭就听说是个刚成年的女孩。见到方真云后,钟亭有一种很不一样的感受。   清晨的露珠吸附在叶片上,清透、莹亮。它很小,圆圆的一颗,却能映射出大千世界。很矛盾,但矛盾正是很多事物最原本的样子。沉重与轻灵、纯净与复杂、懵懂与是故,在方真云身上,钟亭看见了许多露珠般的矛盾,它们使她散发出一种超越同龄人的别样魅力。她是美丽的。   四周的树木在风下轻轻摇曳,如同萦回的记忆。到了晨间最繁忙的点,汽车的噪音开始飘上来。   她们都不说话,沉默着。   “没有带厚点的衣服过来吗?”   钟亭脸色温和的问。风拂动额际的碎发,她看向女孩。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米色连帽衫,脚上是蓝色的球鞋,脖子和脸上的皮肤都泛着光泽,无声地叫嚣青春。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多在审美上都开始偏向成熟、精致,她却像是还停留在那个午后的夏日。   此时明明是深秋的清晨,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都穿着厚衣,颓丧的也好,积极的也好,大家都在为全新的一天奔波忙碌。   是谁把她扔在了那个一去不返的夏日?一股重而隐秘的情感涌入身体,瞬间控制住情绪。钟亭感到一阵莫名的彷徨。   这场晨练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到家后她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下午,钟亭去工作室看完装修进度,一个人逛了商场。她给真云买了两件外套,一件收腰的呢子大衣,还有一件羽绒服。路过鞋子柜台,又挑了一双当下流行的黑色马丁靴。   羽绒服现在穿不到,等她回学校就可以穿了。   傍晚到家,钟亭把东西给了她,连个人依旧一句话没说。   她在房间躺了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   房间黑漆漆、静悄悄,无比安宁。黑夜深广无边,漫延进来,触碰房内的物品、边角。这个空间,包括她在内,像是都被遗忘了。   手搭在额上缓了会儿,她看向外面的夜。   寂寞时刻已到来,欲念浮动下,她拿起了手机。   电话打过去,不出意料,背景音很吵,何志斌正在外面玩。   今晚他有酒局,结束后和两个朋友去了酒吧打台球。在电话里听到隐隐的热闹声,钟亭忽然又没了兴致。   何志斌说:“过来一起玩会儿,我过去接你。”   钟亭想了想,“我直接过来吧。”   “那你来吧,银座A楼上面,找不到再打我电话。”   酒吧很宽敞,地段不好,人不多,往来都是熟客。何志斌跟老板认识,有时会过来打台球。   钟亭到的时候已经11点。进来时正轮到何志斌发挥,他帮她点了杯酒,拿着球杆又回到桌边。   她在旁边安然坐下。   他这两个朋友她没见过,打完招呼后,两个男人一直用余光打量她。她没有在意,目光的焦点始终放在何志斌身上。   他看上去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是领带。   可能是刚睡完一觉,钟亭精神充沛,注意到很小的细节。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系领带。灰蓝条纹的缎面领带,有些松垮地挂在脖子上,估计是为了方便打球,下半截被不羁地塞在衬衫衣襟里。   其实,他的身形和长相很适合正装打扮。   在球桌边压下腰,他抬眉,目光专注地瞄准片刻,臂上施力,稳稳推出一杆。光洁的母球在灯光下滚动,轻轻一下撞击后,将案边一只红球直直推入了网兜。   缓慢站直,球杆撑地,何志斌扬起唇角。旁边的男人低声喊了句“漂亮”。   一局打完,何志斌把球杆递给朋友,走过来坐到钟亭旁边。   “来一局?”他的眼睛有点红,一身浓郁酒气。   “来钱么?”   咬着烟盯着她看了一秒,男人嘴角一扬,心情看上去很好,“过去帮我赢一局,价码随你开。”   钟亭笑。   后来她果真打了一局,球感一般,倒是带起了氛围,大家玩得都很开心。   12点多就散了,他们就近找了家宾馆。   何志斌在里面洗澡,她站在窗边抽烟。   外面是冷清的马路,偶尔闪过一个车影。里面的水声停止,她心里莫名紧了一下,在烟灰缸里弹掉一截烟灰,拉上窗帘。   他是裸着出来的,“啪嗒”一声,顺手关了大灯。   转身,幽暗的壁灯下,她看着他结实有力的身体,毫不遮掩地朝自己走来。   他摸了下她的脖子,接过她指尖的烟皱眉抽了一口,牵着她的双手放到自己腰上。在烟缸里把烟按了,他捧着她的脸慢慢吻起来。   越吻越深,两人嘴里的唾液声在静谧中显得异常性感。她抱着他,男人浴后的肌肤光滑湿润,肌肉与骨骼坚韧结实。他埋到她颈间,手从后面伸到她腿间爱抚,整个人倒下去,把她压在床上。   渐渐地,钟亭感觉身上的衣物凌乱不堪,却始终没有完全脱离身体。他头发上的水蹭在她的皮肤上,裹挟着阵阵暖气也抵消不掉的凉意。香波味和酒气在男人身上糅杂成一种很烈性的气息,阵阵朝她袭过来。   思绪飘散着,她双手攀住他宽阔的背。   过了会儿,男人忽然手撑住一侧,抬起脸。在下面作乱的手也跟着停下来,他看着她的眼睛。   钟亭在幽幽的光线里看着他,发悉数垂在床上。她的唇瓣间张着一条很细的缝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这么静止了片刻,她伸手抚摩他的脸,恋恋的。   女人目光灿然,很依顺的,却和身体的反应相反。何志斌心里有点意外。前戏做足了,她还很干涩,像是没动情。压在她上面停顿了两秒,他低头触了下她的额头,翻身摊躺到旁边。   身上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周围彻底静了。   凝望着晦暗的空气,钟亭心里也有微妙的感觉。她自己找来的。不想做,她找来干什么?   安静了会儿,柔软的床垫微微弹起,带着弥补意味的,她翻身趴到他身上,啄了下他的嘴,鱼一样滑下去。   何志斌一开始只是倦怠地躺着,任她动作。直到触电般的一瞬战栗,他闭了下眼,呼吸变粗,粗糙的手指没入她的发按住,又垂眼看下去。   她抬眼看他,嗅到他的味道,喉咙轻轻发出声音,给他更深的刺激。   突然,胳膊上一股强硬的力量,钟亭被他抓着手臂提了上去。骤然的动作,床发出轻响,半个身体落在他胸口。安静中,两个人渐渐平定呼吸。   “怎么,不想要?”她在他上面,目光柔柔。   何志斌看着她,笑了下。   光线和氛围让他的声音有了不一样的质感,手揉了下她的后颈,他懒懒说,“陪我说说话吧……”   直直看着他,两秒后,钟亭趴在了他胸口。   第23章 臭豆腐   走廊上隐约有声音透进来。有人入住隔壁房间,像是喝多了,男声夹着女声,一路吵闹。过了会儿,人从门前路过,音量渐小。   何志斌和钟亭沉默地躺在床上。人声临近又消失,这个房间像是与世隔绝了。   钟亭枕着他的胳膊,手心缓慢摩挲他的脸颊。何志斌手垫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他偏过一点头,用嘴唇抿她触感细腻的手指。她的发梢散落在他皮肤上,刺刺痒痒的。   “上次在你家撞到的,是你女朋友?”   何志斌:“分手了。”   “为什么?”   “上回被你吓跑了。”   钟亭笑了下,“不怎么好笑。”   “你呢?”   “什么?”   “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那正好。”   “什么正好。”   “你没有男朋友,我没有女朋友,不是正好。”   钟亭没有说话。   “听高阳说,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嗯。”   “跟你长得像不像?”   “有的人说像,有的人说不像。”   沉默了会儿,何志斌低下头看她。   壁灯的光只有一小片,温厚地靠在墙壁上,映照着他的手臂、她的脸和肩。他撩开半遮她眉眼的发,勾起她下巴。   钟亭是单眼皮,或者应该说是内双,在睁闭间,眼睫上方才会显现一条细窄的褶痕。双眸完全睁开,那痕迹就彻底消失,成为身体的隐秘部分。   拇指抚摩她眼角处的细嫩皮肤,他目光悠缓地在她五官上走了一遍,然后是肩膀,衣衫不整的胸口,随着呼吸而起伏。   扫掉他的手,钟亭换了个舒适的躺姿。   “你今晚心情不错?”   何志斌倚着床头坐起来,拿起手机看了看,语意中没有遮掩什么:“嗯,谈了笔生意。”   他确实心情不错。经孙蓉中间引荐,做了系列工作后,他跟仁酒酒厂那边的人终于对接上。晚间一起吃饭,事情已经谈出了眉目,很顺利。   他说到工作上的事,她没有过问的意思,没接话。   “晚上吃的什么?”他忽然问。   钟亭看向他。   何志斌放下手机,用手背碰了碰她脸颊,“饿不饿,带你去吃宵夜。”   此时已经靠近夜里2点,出了宾馆,街上空荡荡的。   钟亭觉得自己大脑出了问题,才会跟他出来吹冷风。没有开车,他们沿着街道走,穿进巷子。何志斌说里面有一家水饺店做夜间生意。   脸被夜风吹得发紧,他走在她旁边,看看她,“冷啊?”   “还有多远。”   夜里寒,从空调房骤然出来,身体感觉像是空的。钟亭说话时嘴边已经有白色雾气。   他轻笑了下,头靠她旁边,朝前面指了指,“看见没有,前面有灯光的,冒着烟的……”   钟亭紧着眉朝他手的方向望了望,清寒的夜幕下,巷子的岔道口有一个蛇皮棚围搭的排档。阵阵白烟从里面冒出来,弯曲着渗入夜空。   “室外?”   “走吧,坐下来就不冷了。”   没给她考虑的机会,何志斌揽着她的腰,朝小店加快步伐。   钟亭没见过这样的夜间大排档。不做烧烤、炒菜,只卖水饺和油炸臭豆腐。里面有四五张小桌子,生意不错,几个顾客正吃得热火朝天。他们在最里面的避风位置坐下来,何志斌熟门熟路地在角落里找到热水瓶和一次性塑料杯,给她倒了杯热水。   水太烫入不了口,钟亭轻握着捂手,缓过身上那股寒劲。何志斌去前面点东西了,高大的背影被自上而下的灯光衬得很暗。两口大锅在旁边沸着,一阵冷风荡过去,灶台边火星飘飞。   他跟老板闲聊了几句才过来。   何志斌与人交往大多时候都很冷淡,钟亭第一次看到他和人这样热络。   “认识?”她问。   他扯了些餐巾纸在桌面上抹了两下,挑出两双一次性筷子,掰开一双给她,“我从小学开始就在他家吃臭豆腐……”看她一眼,“街对过,解放路小学。”   钟亭抬眼在小店四处望了望,顶上的灯光照下来,在深夜中微微有些刺眼,风刮地塑料棚哗哗作响。他大她两岁,就是说,这个小小的店已经开了二十来年了。   心里忽然有种很沉寂的感觉,倒是不觉得那么冷了。   说话间,老板娘端着饺子和臭豆腐过来了。和男老板一样的微胖身材,厚呢子大衣外穿戴着件暗红色的围兜,圆圆的脸,用眼睛对他们笑了笑。   她跟何志斌说:“多长时间没看到你了。现在都不常过来了……”又看看钟亭,“美女,尝尝我们家的臭豆腐,好吃下次再来。”   那边有人结账,老板娘被叫走。   臭豆腐在灯光下油灿灿的,上面浇着酱汁,撒了香菜末,看上去很重口。   何志斌看看钟亭,“尝尝看。”   钟亭在饮食上注重健康,已经多年没碰这类食品。盛情难却,还是夹了一筷子。   “怎么样?”   “不错。”   何志斌笑了下,“不错就多吃点。”   “你不动筷?”   “我晚上都不吃东西,减肥。”   “……”   这夜,他们到了下半夜才散。何志斌在第二天清晨睡着,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洗完澡接到家里电话,喊他回去吃饭。何家俊回家修养后,他只去看过他一次,晚上没事他就过去了。   何家俊腿上还绑着石膏,下不了地。何家俊有点怕他,在他面前很乖。吃饭的时候老人把饭菜都给何家俊端到了床边。何志斌在客厅里头看着老人走进走出了几趟,一会儿夹菜,一会儿端汤,没说什么。   他叔叔婶婶注意到他脸色,朝房间里喊:“妈,不要忙了,快点过来吃吧。”   席间,他叔叔婶婶跟他说话,何志斌一副倨傲模样,很冷漠。这对夫妻都是普通工人,快退休了,这几年一直在仰仗侄子的鼻息。每次硬着头皮喊何志斌回来吃饭,夫妻俩都如坐针毡。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得时不时叫他回来。   热脸贴的是冷屁股,但好歹也是贴到了。不管何志斌怎么看不惯他们,经济上,他还是一直在帮衬他们。他们指望着以后他能托一把他们的儿子。   吃完饭,何志斌婶婶切了盘水果出来,热络地叫他坐着看会儿电视。何志斌看她一眼没说话,坐沙发上抽了两口烟,起身去了厨房。   厨房里水声哗哗,老人勾着背,正在洗碗。她一头花白的齐耳短发,身材已经干瘪,手脚却依然利落。一个又一个的瓷碗被洗干净了摞在水池边。何志斌在门边伫立了会儿,一言不发地盯着老人的背影,眼睛被呼出的烟熏得半眯。   老人有所感觉地侧过身,看到他,“不过去坐着歇歇……”   舌头裹了下面颊,何志斌停顿了一下,走到她旁边看了看。   不咸不淡地问了句,“谁要你洗的?”   老人今年八十多岁,耳朵眼睛早已经不太灵光。他是她带大的孩子,一个表情一个语气,她就能摸到他情绪。   装作不懂话里意思,老人话里试图含糊带过,“小胡这几天腰不好,躺了两天了,今天才稍微舒服一点,早两天疼得都下不了床,也是不年轻了……”小胡是何志斌婶婶。   听出她话里的欲盖弥彰,何志斌抬手挠了下眉毛,“不是请保姆了么?保姆没请,钱去哪了?”   除了钟亭赔付的护工费,他事后还特意给了他们1万块钱,就是怕何家俊回来养伤,夫妻俩把事情都压老太身上。   “请保姆多贵,我现在身体又不是不行,干什么请保姆,能帮着做一点就做一点……你过去吃点水果,我两个碗一下就洗好了……”   话还没说完,耳边脆生生地“啪”一声,何志斌抄起一只碗掼在了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何志斌婶婶刚刚就听到了厨房里的动静,知道何志斌这边又起了邪火,过去跟他叔叔说了两句。还没说完呢,这边就传来了摔碗的动静,两个人吓得一激灵,立马赶到厨房。   “这是干什么……”他叔叔看看地上,刚想拿出点长辈架势,抬头一碰到何志斌冰冷的目光,又适时止住话头。   老人愣在那,水龙头的水还在稀里哗啦淌,她看着自己的孙子,嘴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何志斌看看老人,再看看他婶婶,问她,“她是你们家保姆?”   他婶婶被他问得脸色通红,一张利嘴忽然没话来回。他叔叔到底是一家之主,站在旁边梗起脖子回过去,“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老娘,你做小辈的好这么跟我们长辈说话……”   火上浇油,何志斌眼底露出了一股狠劲。   夹在孙子和儿子一家间的老人看着他的样子,眼睛一红,用空拳推了他一下,声音现了哭腔,“好了好了……好好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搞成样子干什么……”   空气冷凝下来,只剩老人的抽泣声。   何志斌看看她,向后捋了把头发,冷静地抽了口烟,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4章 电话   从家里出来后,何志斌去茶楼跟老万他们打牌。   桌上人都知道他近来生意谈的顺利,开始还以为他心情不错,跟他说说笑笑。后来看他情绪始终上不来,玩笑就不开了。加上何志斌今晚手气不好,两局下来一直在输,牌桌上的氛围就有些冷。   牌打到一半,何志斌电话响。是孙蓉打来的,简单说了两句,他挂了电话,叫在旁边看牌的老万替。   老万顶替他在桌边坐下来,看他走的动作急,问,“怎么啦?没出什么事吧?”   何志斌穿好外套,“没什么,等下再过来。”   孙蓉酒驾,车开半路被交警拦了,驾照被扣了。   晚上9点多,市中心车流滚滚。何志斌开到人民路上后有意识地降下速度,不一会儿就看到马路边的树下停着一辆烟棕色的保时捷911。不远处是旋着警示灯的警车,红蓝光交错闪烁,引得过往的人和车频频回首。   车窗被击了两下,孙蓉坐在车里玩着手机,猛然回过神。看到窗外的何志斌,她从车上下来。何志斌打量了遍她的轮廓,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警车。两个穿着夜光外套的交警像是在交谈,也朝他们看过来。   “怎么说了现在?”他问她。   “没什么事,就是驾照被扣了,我现在动不了车。”孙蓉披散着半长的卷发,脸上带着妆,美艳中带着分低调的贵气。   “吹出来是多少?”   “不到70,没事,不算醉假。你车呢,停哪了?”孙蓉左右看看,风一吹,身上全是酒气。   “停前面了,走吧,送你回去。”   两人上车,何志斌调节了下座椅位置和后视镜角度,手下了把方向,车呼啸着上了马路。   孙蓉这辆车两百多万,内饰选的是暗红色,非常骚气。车里能摸得到的地方材质都很软,手感舒适。何志斌挺喜欢这车,她有次一时兴起,半开玩笑地提议跟他换车开,他也就笑笑,没搭腔。   夜晚的路上车水马龙,这辆软顶跑车在三个车道间拉风穿梭着,不停地把一片片城市的灯光甩在尾后。车窗大开着,冷风呼啦啦不断涌进来,孙蓉挺冷的,却也没把车窗升上去。   “晚上在哪玩的?”她问。   “跟老万几个打的牌。”   “上次听老万说你们这周末要去南京啊。”   “嗯,他们几个想过去泡温泉。”   “听说最近新交了一个女朋友,还跟胡乔他们吃过饭了。”   他没说话。   孙蓉:“说是个钢琴老师啊,怎么没带出来,大家一起见见。”   “下次吧。”   他这么说,算是承认了。   一片灯光被夜风吹拂进来,何志斌脸上光影斑驳。没再说话,孙蓉看向窗外。片刻后,她升起副驾的窗。   “冷?”何志斌这才看看她,问。   “还好。”   左手动了下,他的脸侧,主驾的窗也缓缓升起。   孙蓉住的是联排别墅,何志斌帮她把车开进车库。车库里有个大件的包裹,不知道是酒劲上来了还是怎么,她非要把东西拿回家。何志斌帮她拎回去。   鞋都没换,孙蓉直接倒在了沙发上。何志斌把包裹给她放在茶几旁边。   “帮我倒杯水。”   孙蓉仰倒在沙发上,大衣敞开着,一侧衣角垂在地毯上。她进门时随手按的开关,顶上大灯没亮,只有一圈柔和的灯带。孙蓉是个十分注重形象的女人,今晚有些反常。   过了会儿,身旁响起汩汩的水流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悦耳又突兀。孙蓉在沙发里慢悠悠地转过脸,看见男人倒了杯水递给她。她看着他。   “还喝不喝?”何志斌等了会儿问。   终于,她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接过杯子。   何志斌看看她,在她旁边放松坐下,双腿张开,环顾了眼客厅里的陈设。房子用的是最耗钱的中式装修,难得的是设计得有古朴感觉,又不老陈。他之前来过次把次,都是有事过来。   这个房子采光很好,晚上看不出来,白天的时候明室明厅,几盆绿植长得特别茂密。   他自己手下一共有三套住宅、一个门面房,剩下的两个门面和仓库都是租的。地段和户型最好的一套是他现在的住处。他喜欢买房子,手下的三套物业里有一套半其实都算是他做转手买卖后差价赚来的。今年年初他也动过买别墅的念头,现在事业上有变动,只能先放一放。   一切如果顺利,交完硬碰硬的代理费,接下来还有几笔钱要砸。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上,孙蓉帮了他大忙。他转过脸,看沙发上的女人。   “他把广州那个接到香港去了……”   女人的声音很平静,脸上有些酒后的红晕。   她望着握在手里的玻璃杯,淡淡道,“说是怀孕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孙蓉不能生育。她老公早些年去了香港发展,稳定下来后要接她过去。那时候他身边搞了不少风流事,她年轻气盛,耍性子不肯。耍着耍着,后来就真的没过去。   现在,他老公一年回来一两次,她一年去一两次香港,不知不觉地,夫妻间的相处模式就这么固定了下来。今天接到消息,他在广州的那个姘头怀孕了,被他带过去了。   孙蓉说不清心里的感受,那是一种单纯的恨和嫉妒,不出于爱,而是因为自己的权利受到了侵犯。在这种□□绪的背后,还有一种更复杂的失落感。人在没钱时总会以为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钱的关系,有了钱后才知道,烦恼是人天生的尾巴,怎么都甩不掉。   钱解决不掉的烦恼更高级,它让你看见的是人生中深不见底的空虚和悲哀。   沉默了会儿,孙蓉嘴巴动了下,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就当听着玩吧……”   何志斌没有立场说什么,事实上,今晚他也没心情听她说这些家事。   他语气平淡,“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就行了……”   安静坐了会儿,何志斌站起来,“走了,早点睡吧。明天记得去拿驾照。”   何志斌午夜回到家,很疲惫。   半路上老万那边喊他回去打牌,他推了。洗完澡,心不在焉地躺在床上看电视,来来回回调了几个台,直到目光在一个音乐台停下。   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像是一个演奏会,一个外国男人在弹钢琴。几秒后,镜头变成了一只手拉大提琴的特写。再然后,镜头拉伸,密密麻麻的乐手和乐器,音乐也随之变得恢宏深沉。   以前,这种东西不会让他多看一眼。   盯着电视出了会儿神,何志斌拿起手机,拨出电话。   通了。   “睡没睡?”他问。   “没有。”钟亭正在玩电脑。   “在忙什么。”   “随便看看……有事?”   何志斌看着电视,“电视上听到首歌,不知道是什么歌,问问你。”   “……”   “还在放,你听听。”   何志斌把手机平放在床上,垂眼看着上面不断变化的通话时间。   几声摆弄的响动后,嘈杂而平稳的电流声里,钟亭听到隐约的乐声,噪音一样。   过了会儿,他拿起电话,“听出来了吗?”   “无不无聊。”   何志斌低声笑了下,不置可否。   忽然就没人说话了。   房间里没开灯,何志斌就这么躺着,电话放在耳边。电视银幕的光在他脸上一帧帧变换着,映照出他疲倦而冷漠的面孔。   静了会儿,钟亭说:“我挂了……”   他忽然叫了声她的名字,“钟亭……”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毫无预兆地,钟亭心跳漏了一拍。   接着,她听见了有些低沉的男声,那声音褪去玩世不恭,带着一丝疲惫和空气的微微颤动。   “等会儿挂……”   笔记本搁在膝上,散热口嗡嗡散着热气。钟亭静住了,细长的手指停在键盘上。   听筒里又是一片静音,和刚刚很像,却又不一样的沉寂。沉默的电流像一个秘密通道,引着他们去往一个未知处。   电话那头有很浅的呼吸声,何志斌点燃一支烟。   幽暗中,寂寞的烟幕摇摇晃晃,冉冉升起。   第25章 饼干   周六早晨,钟亭在厨房做早餐,不经意一回头,发现方真云正倚在厨房的门框边看着她,还没洗漱的样子。   钟亭面色不改,叫她帮忙端盘。   两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餐,晨光照在平滑的桌面上,一片反光。   真云喝着粥问,“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等下要出门。”   拿着只煮熟的鸡蛋在桌面上轻敲几下,钟亭剥掉顶端碎裂的壳,用调羹在上面浇入几滴酱油,“周末这两天我不在家,你进出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书房抽屉里面有2000块现金,吃饭什么的你看着用。”   她把鸡蛋递给她。真云盯着她看了一秒,接过来。两个女人吃饭,吃相细巧,餐具刮擦声若有似无。   “是去出差吗?哪天回来?”   “不是,跟朋友出去玩几天。周一或者周二回来。”   慢慢剥掉鸡蛋上剩余的壳,真云若无其事地把鸡蛋放在餐盘里,用餐巾纸擦了擦手,“那你玩得开心点。”   钟亭喝了口牛奶,“对了,冰箱上面有几家外卖的电话,里面有家粥铺还不错,你记得按时吃饭。”   吃完早餐钟亭进了房间,在里面忙活一阵后,再出来已经换好衣服化好妆,手上拎着一只深灰色的小旅行包。   临行前她穿上外套,看了眼在阳台上喂猫的方真云。   听到外面的关门声,方真云顺着猫弯曲的脊背抚摸了一下。她站起来,透过窗,看见楼下那辆被阳光照得烁亮的黑色轿车。几秒后,钟亭的身影走出楼栋,拉开门,坐入副驾。   脚边,猫咪歪着头用牙齿咀嚼猫粮,嘎吱嘎吱响。细瘦的手臂搁在窗台上,真云眼睑低垂,睫毛被阳光打下两道灰暗阴影。随着车运动的方向,她微微转动脸庞。   车很快不见了。   天气预报今天是15°,周末有小雨。   车里开着空调,钟亭上车后脱下外套,何志斌腾出手帮她扔到后座,问她早饭吃了没有。她说吃过了,看他看了眼自己,顺势问他吃没吃。   上了大马路,何志斌戴起墨镜,“没有,还以为你要陪我一起。”   钟亭笑了下,“那先去吃早饭吧。”   “不去了,那边已经在等了。”他起迟了。   “包里有饼干,要不先吃一点。”   何志斌没说什么,她从包里找出饼干,撕开包装,递过去。   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掌着方向盘,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没有给出反应。她的手伸长一些,他的余光注意到了,瞥了一眼,又重新目视前方,把头向她偏过来一些。意会他的动作,钟亭拿出一块递到他嘴边。   何志斌侧过头一口叼住,左手闲着也没有用,墨镜遮了大半张脸,她只看到他嘴巴上边叼着饼干边咀嚼,下颚带着腮帮在运动。   钟亭戴上墨镜,目光移到窗外。   周末清晨,路上车很少。城市小,人很容易因为知足而懒惰。车一直朝着高速方向开,窗外风景渐渐从市中心的楼宇变成郊外的草坡。   何志斌简略介绍了一起去的几个朋友,她发现,他随口说出的几个名字自己已经能对上脸。她已经清楚他们这帮人的癖性。说是去泡温泉,无非是一帮人到外地找个地方吃喝玩乐。   快到聚集点时,有电话打过来催,何志斌语气不耐地应付了两句,又开了几分钟,果然,钟亭在马路边看见了停靠在一起的四五辆车。   何志斌按了声喇叭,一辆路虎旁边降下副驾车窗。   越过副驾上的钟亭,他对着车里人喊了声,“走啊……”   老万正在打电话,回过脸,没好气地冲他喊:“都他妈等你半天了,就差你一个。”   转眼又看着副驾上的钟亭,他面色又一转,客气里带着逗趣地说,“钟老师早啊……”   “早。”   钟亭与老万已经熟悉,回以微笑。   两个小时不到的车程,一行人来到了温泉度假村。   度假村建在半山腰,住宿的酒店还在山上。几个男人先把车开上去开房,约好休息一下一起去吃饭,下午泡汤。男男女女一起八个人,在大厅办登记时,有个女孩一直有意无意地朝钟亭看,直到撞上她的目光才笑了笑。   钟亭起初以为她只是表示友好,后来想起来,这女孩她见过。第一次跟何志斌去茶楼打牌时。   房间是普通的大床房。酒店建在山上,窗外风光雅致,放眼望去都是被晨间雾气缠绕的树木,阳光像流水,风吹得树叶子哗啦啦响。   何志斌进来后打开空调,脱掉皮衣外套,简单看了看房间,走进洗手间。洗完手出来,钟亭还立在窗边。她松软的短发被阳光衬得有些发黄。不只是她的头发,还有她的肩线,身侧被拉到一半的薄纱窗帘,都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色调。   还没等他作什么反应,她已然听到动静转身,打断了他的联想。   “歇会儿吧,等下去吃饭。”   何志斌把床上的衣物随手扔到一旁,打开电视,靠着床头半躺下来。电视根本收不到几个台,调了几圈,一直在几个台之间打转。   钟亭电话响,讲了几句出去接了。打完电话进来,电视里正在放广告。几分钟时间,床上,何志斌已经睡着了。   他们今早7点出发,逆着他的作息。拿掉他手里的遥控器,钟亭关掉电视,拉上两层窗帘。   光线瞬间就暗了,屋里有种不分昼夜的混沌感。失神地站了两秒,钟亭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大脑放空地望了会儿印着树影的窗帘布,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又望向床上男人。   男人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后脑枕着一只手,闭着眼。他五官精致,头发和眉毛都很黑。窗外的光透进来,他的脸上树影晃动。   想起那天晚上的一通电话,她心里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烟还没抽完,何志斌像是惊醒了,恍惚了一下才搞清自己在哪。   “几点了?我睡多久了?”他问钟亭。   钟亭在烟缸缓慢按熄烟头,“几分钟,你再睡会儿。”   何志斌缓了下神,从床上坐起来一点,揉了下脸,“不睡了,我去洗个澡。”   中午,一行人开了三辆车下山,找了家饭店点了一桌菜。   老万本身就做餐饮,点菜过程简单粗暴,也不看菜单,直接让服务员把特色菜报一遍,听着可以的就下单。钟亭发现,老万在几个男人里年岁偏长,这次活动基本是他组织。   吃完饭休息片刻,一队人马直接去了温泉浴场。   这个露天温泉全国有名,里面有几十种不重样的温泉泡池。这个季节是旺季,吃完饭过去的时候3点不到,亭台、假山、池水间已经有不少客人,烟气缭绕。一行人拿了号牌,各自去男宾女宾区换衣。   同行的人里算上钟亭一共4个女孩,和钟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换好泳衣后拿了几条大浴巾过来,递给她一条。   “还记不记得我。”女孩穿着件V领挂脖的连体泳衣,脸型偏圆,一双大眼睛,对钟亭笑。   何志斌那么多朋友,男男女女的,只有这个女孩,给钟亭的感觉不是很好。   女人看女人总是更留意,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女孩的眼神里透出来的那种审视意味,钟亭还有一点印象。   没表现出什么,钟亭换好泳衣,把浴巾披裹在肩上,关上柜门。   “不记得了。”   她淡淡笑了下,钥匙套上手腕。   大家一起往外走,出了更衣室还在室内。穿着泳衣,皮肤明显感觉到一股秋冬寒气,冻得人浑身一紧。   女孩像是没有察觉,不介意地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怎么记得了。那一次在茶楼打牌见过一面。我男朋友胡乔跟志斌他们都玩了好几年的,以后玩多了你就都认识了。你叫什么?”   “钟亭。”   “我叫万佳,他们都叫我佳佳。等下出去留个电话吧,他们几个一玩起来就不顾人了……”   不等钟亭回答,万佳忽然叫住她,“哎,不是这边,池子在那边……”   周围都是裹着浴巾匆匆行走的客人,钟亭没有看她,依旧朝另一个方向去,“你们过去吧,我先去泳池。”   两个同行的女孩从后面哆哆嗦嗦地谈笑着过来,看看站在原地的万佳,“这么冷还在这站着干什么……”   又左右看看,“还有一个呢?”   第26章 走路   温泉区三三两两的人穿着泳衣、裹着浴巾在走动。四个男人泡在高温池里,池面上热烟飘飘,大半圈人造假山绕在周围,挡着背后风。   下半身泡着热乎乎温泉水,头和肩露在水面外,冷风迎面来,万佳的男朋友胡乔拨水往自己脖子里浇了两下,舒适地虚气。胡乔今年刚好三十岁,家里做茶叶生意,是个富二代,大专毕业后就出来自己开茶楼,后来又搞了个小洗浴中心。   老万在旁边道:“这个多泡泡对关节什么的都不错。前年时候我这个膝盖疼得吃不消,去年冬天经常过来,今年明显感觉好多了。”   旁边的刘明堂忽然促狭一声,“老万啊,别怪我没提醒你,泡多了小心你老婆有意见。”   老万被他说得云里雾里。   刘明堂往手膀子上扑了两下水,嘴里卖关子,“不懂的话你问我们何老板……”   何志斌背靠着池壁,双臂搭在池边,一直听着这两人对话。   他眼皮没动,“不碍事,老万你正常泡,出问题了到我那边搞点药。”   老万一回味才知道他们是在拿他寻开心,立马笑着骂骂咧咧起来。刘明堂越被骂越开心,在水里笑得一抽一抽的。   四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聊到生意上的事,胡乔问,“志斌,你那个酒搞起来了没有?”   “差不多定下来了,你们手头有机灵人可以给我介绍两个过来。”   刘明堂插嘴:“办得挺快的啊,都要开始招人了……”又看看他,“那你套子还卖不卖了?”   薄薄的烟气飘在何志斌脸前,他向后靠靠,舒服地闭了下眼睛,“已经在脱手了……你们看看家里还缺什么,赶紧过去拿,以后不要别跟我这个那个的,没人伺候了。”   他这么一提,刘明堂立马朝他一摆下巴,“哎,上次你给我的那个,还有没有了?记得给我留两个。”   “哪个?”   刘明堂压低声,朝他挤眉弄眼,“上回你说是美国货那个,材质特别好那个……”   胡乔在旁边冷笑一声,“小明你是不是不行啊,成天弄的花里胡哨。”   “去你妈的,你懂什么……”刘明堂转脸笑看着何志斌:“别忘了啊,给我留一个啊。”   这边男人们在说笑,几个女孩子从后面裹着浴巾走过来了。刘明堂眼尖,朝她们挥手。万佳喊着“冻死了”,下水荡到胡乔旁边,往他肩膀边靠了靠。   剩下的两个女孩都是单身,其中一个刘明堂正在追,大学刚毕业,女孩子还没工作。他约她泡温泉,她就拉了个闺蜜过来。刘明堂问她们刚刚去哪了。   “我们在玫瑰池泡了泡,那边人多起来,就过来找你们了。”   刘明堂道:“玫瑰池怎么样,好玩吗?我们这泡老半天了,也想换个地方。”   “没什么意思,漂的花瓣感觉不太干净。”女孩说。   老万看了看她们,又看看万佳,“钟亭呢?”   万佳没说话,一个女孩道,“不知道,没跟我们一起。”   “说没说去哪了?”   两个女孩一转头,才看见是何志斌在说话。   早上她们暗地里讨论过他,觉得他外形不错,又冷冷地不怎么说话,有点酷。他忽然跟她们搭话,女孩脸上起了点红晕,看着他说,“没说,换好衣服就跟我们分开了。”   何志斌跟老万说,“我过去看看。”他从池子旁边上去,胡乱擦了两把身体的水。   老万问:“晚上还一起吃饭啊?”   “再说吧,到时电话联系。”   何志斌擦着身体往那头去了。   到几个池子转了一圈,何志斌去休闲区拿了两瓶矿泉水,最后终于在室内泳池找到钟亭。   泳池这边很冷清,一共只有三四个人。钟亭刚游完一轮,一条手臂搭在池边休息着,身体跟着水上下浮荡。   “一个人在这干什么?”闲步走过去,何志斌在她旁边蹲下来。   碧色的水一直淹没到她胸口,钟亭转过脸,脸上映着水光。   “你们泡好了?”她问。   “没有。”他扭开一瓶水,递给她,“看你人没了,过来找找你。”   钟亭接过来喝两口,放到旁边,“要不要下来游两圈,里面也是温泉水,温度刚好。”   何志斌蹲着没说话,盯着她看了两秒,食指忽然拨了下她的脸颊,有些痞地问,“跟我比一个?”   钟亭莫名地脸红了一下,一时没说话,双手拢了拢湿透的黑发。   她反应这么大,何志斌挺意外的,似笑不笑地,“害羞什么?”   钟亭一时无语。   偌大的泳池里回荡着单调的水流声。他没再逗她,扯掉肩上浴巾,露出流畅的身体线条。向后退一步,跃身扎进泳池。   两个人游了半个小时后,各自去洗澡。   4点半不到,他们从温泉区出来,计划开车出去找点吃的。中午出来一起坐的老万的车,何志斌的车还在山上宾馆门口。   “你在这等等,我进去找老万拿车钥匙。”走出来了何志斌才想起来没车。   “别拿了,走吧,又不远。”钟亭叫住他。   顺着水泥路往上看,两排绿汪汪的树木。   何志斌问,“还有一段路,走过去你不冷?”   “刚泡的温泉。”   何志斌想了想,“那走吧。”   整个温泉度假村建设得颇有规模,上山的路平坦而宽阔,两边都是松林。车不多,隔很久才有一辆从身旁擦过。周围很寂静,两个人顺着道路闲步往上。   很快,他们离商业区越来越远,被淹没在秋山的风光里。   钟亭环顾四周。阳光和煦,风轻云淡,常青的松柏减淡了秋的深意。   忽然就想起退休后回归田园生活的父母。钟父最喜欢的诗是李大钊的《山中即景》,从她们姐妹识字起,反复要她们背诵:   云在青山外,人在白云内。   云飞人自还,尚有青山在。   都是简单的字句,孩提时无法理解。也就是这几年,才渐渐感知其中意蕴。青山岿然不动,一山拥四季,只可描述,不可妄断。歌咏、崇敬、征服,都是人世意淫。   两三年前,她有次去日本出差,忙完工作和几个伙伴去了一个乡野里的山村。有位朋友在山上研究了两年朴门永续设计,自己盖屋、种田,建果园,尝试生活的一切就地取材,回归自然农法。   她在那边住了三天。山的那头就是海,夜里拉开格子门静听,隐约能听到波涛拍打海岸。时间过去再久,暗夜里那邈远的沧浪声都不曾使她忘怀。   深山白云,明月湖海,过我眼即我有。经历便足够,不用痴恋。行走在静谧山间,抬头看看树梢间泻下的秋阳,钟亭的思绪一下子就飞远了。   “以前来过没有?”何志斌问。   “没有,我们那边好像也有温泉。”   “有是有,搞得没有这里好。”   钟亭说,“我妹在这边上大学的那几年,我倒是常来南京,算一算,三四年没来过了。”   “双胞胎不是干什么都喜欢一起,你们怎么没在一个地方上学?”何志斌问。   手抄在口袋里,钟亭笑了笑,“谁说的。”   又默默走了会儿,何志斌说,“我也在南京上的学。”   又补了一句,“不过没毕业。”   钟亭有点好奇,“为什么?”   “上到一半被开了。”   盯着他看了一秒,钟亭笑了。   “好笑?”   “不是。”   山风吹开她耳侧的黑发,丝丝缕缕。   他的大学只上到大三。   读书时候不用功,成绩一般,他上的是一所本二院校。跨入大学门的第一刻起,他的全副心思就放在了赚钱上。做过很多零零散散的校园生意,大三的时候他通过社会上的人接触到了成人用品行当,接着开始全国各地跑市场。后来缺课太多、连续两次考试人都没有到场,直接被学校开了。   与其说是被开除,不如说是他放弃了学业。上学也好,做生意也好,何志斌就一个目标——赚钱。   “我也不喜欢读书,上学的时候成绩很不好。”   何志斌看看她。   “你不信?”   “知不知道我想起什么?”   “什么?”   “上学时候,总有那么几个好学生天天喊考得不好,不想上学,成绩一出来,让人想打。”   钟亭瞥他一眼,笑了。   “真是高看我了,我也是想打他们的那一个。”   一阵风吹响松林,远山隐隐漾起柔波。他们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一片鸟在幽冷的山林间盘旋而出,慢慢变成远空中的黑点。   第27章 下雨   走到山上取车,天色已暗。车顺着公路盘旋而下,一直开出度假村。   漫无目的地行驶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一片商业区。   游完泳又累又饿,没多做挑选,何志斌跟钟亭进入一家小火锅店。店内烟气沸腾,随便看看菜单,钟亭点了份牛肉火锅套餐,递菜单给他。   何志斌脱下外套,“你看吧,帮我点个腐皮和笋片。”   加了几个菜,服务员接过菜单问,“酒水要吗?”   何志斌看看她,“我开车就不喝了,你要不要来点?”   “不用。”   “饮料?”   钟亭摇头。   知道她很少喝饮料,何志斌看看服务员,“就这样吧,菜上得快点。”   “难得出来,不喝一点?”服务员走了,他看看她。   “一个人喝也没意思。”   “要不我陪你?”   “算了,明天不开车再出来喝吧。”   何志斌看看她,“好。”   等菜的闲暇中他点起烟,朝面前的雾吹了口气,放下打火机,看着她。对视的空白里,两个人都像在等对方说话,又都一时无言。   静静喝一口茶,钟亭看向窗外。   夜幕下,流动的街景弥漫着浓浓烟火气,令人有些迷惘。   吃饭时候,两个人又随便聊了点关于南京的话题,氛围中还留有在山上一起散步时的淡淡温馨。   结束后何志斌付帐后出来,钟亭正站在门口。   一团团昏黄灯光浮在暗沉的夜空中,成为她的背景。   “怎么说,回去还是开车转一转?”他问。   “在这附近逛逛吧。”   沿街开着很多店。老万打来电话问他们在哪,喊他们一起吃饭,何志斌告诉他已经吃过了。小臂被碰了一下,他讲着电话转过脸,钟亭朝身旁一家乐器店指了指。   何志斌抬头看,招牌上写着“美丽琴行”。挂掉电话,他跟在她身后进去。   店内明亮空旷,摆放着琳琅乐器。店老板留着及肩长发,身上斜抱一把单板吉他,正在和朋友抽烟聊天。看见有人进来,很随性地问他们要什么。钟亭说自己看看,他就没再招呼。   走到最里面,钟亭仔细看了看几台立式钢琴,问能不能试。   “随便试,我们店里只做雅马哈,”长发老板朝她的方向看了看,爽快地说,“要什么型号都能调货,免费送货上门。”   何志斌抬头看了看满墙的吉他,摸了把旁边的琴,问她,“要买琴?”   钟亭没有应声,她从一架架琴旁走过,找到目标。他转身时,她已坐下。   掀起琴盖,纤纤细指划过琴键轮廓,体会了一遍质感。   “我工作室那边还缺三台琴,朋友推荐了这款,我到时候打算从网上订。”右手手指在键面上游走,一串流畅的叮咚声。   她看向他,“你听听看怎么样,性价比还不错。”   双手随着话音一起落下,霎时间,安静的空气里飘荡起了优美的琴键声。   钟亭弹得随意,头与双臂自然垂着,身体与琴身间维持着一个矜持的距离。何志斌站在琴的背后,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双手,只能看见她半边的肩、低垂的眉眼。   她的上身随着流泻的乐曲微微前倾,灯光落下来,琴身亮得刺眼,她的脸上有刹那的沉醉。   心里咯噔一下,何志斌静静站着,某一个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她最真的那副面容。   从琴行出来,空中开始飘小雨点。   他们加快步伐去取车。半路雨下大,离停车地方还有段距离,他们拐到一处檐下。   夜幕漆黑,雨水茫茫然笼着天地,树叶子被浇得簌簌响。掸了掸外套上的雨,何志斌望着檐下流淌的一道雨帘,感觉一时半会走不掉。街那头,雨气已经弥漫开来,景色模糊。   旁边递来烟,他愣了下,接过来,偏头点燃。   异乡的夜,他们站在檐下吸烟,安静地等雨停。   水汽与烟雾盘在脸庞,钟亭有些无聊地低头看指尖火光,她觉得发明香烟的人很慈悲。他一定知道,人冷的时候,一点微光也是安慰。   “冷不冷?”何志斌问。   钟亭摇头。   何志斌看看她,“琴弹得不错。”   “谢谢。”钟亭看着黑夜下的雨丝,说,“很久没弹了。”   “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六七岁吧,记不清了。”   “学了多少年?”   “没有,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没学了。”   何志斌笑,“那现在还来教小孩。”   钟亭也淡然一笑,“半吊子才会做老师,再说了,赚钱而已。”   何志斌这下是真笑了。   在雨声下沉默了会儿,何志斌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   钟亭略一沉吟,“贝多芬的第四钢琴协奏曲。”   他看看她,不明所以。   “记不记得那晚,你问我那个歌叫什么……”钟亭淡淡说,“那不是歌,是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雨还在下,小小的檐下一片寂静,就像那个夜晚,那通漫长而无声的电话。   没有灯,她洁净的脸上反射着飘忽不定的雨光。风轻轻吹进来,雨丝若有似无地拂在她脸上。黯淡光线下,她的嘴唇看上去很柔软,饱满的下唇,几道很细的唇纹,等待滋润。   微热的气息轻轻贴近,钟亭没有动,任凭男人异常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细密的雨声,犹如深沉纤细的琴音,铺天盖地将他们围拢。   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钢琴独奏与弦乐齐奏。   希腊神话里的音乐天才奥菲斯,曾为复活亡妻,孤身前往冥界。   “你为何到这里来,可怜的年轻人?这里没有生命,只有死亡的悲惨呻\吟。”   “一切磨难和困苦,我都能顽强地克服,惟有内心的巨大痛苦,使我痛不欲生。   如果你们能了解,失去爱人的滋味,   你们一定会慨然应允,让我走进这冥府的大门。”   他们在檐下热切地拥吻,被黑色的雨所围裹,钟亭心跳如擂,感觉自己是黑海上的孤舟,被风雨吹得没有方向。   “你为何到这里来,可怜的年轻人?”   与痛苦无关,与爱人无关,只因这黑夜中的点滴慰藉,让我忍不住靠近。   在这场雨中,在这个拥抱里,这个吻是不可逆的真实。它虚幻而真切,直白而深邃,拥有比吻本身更深的含义。   ……   雨始终不见小,何志斌一个人去把车开来,跟钟亭回到山上酒店。   老万几个吃完饭原本计划出去找个地方按摩,突逢大雨没出去,一起聚在房间打扑克。   几个人房间连着号,两个人湿漉漉回来时,老万正在走廊上打电话,不禁看着何志斌笑起来,“叫你跟我们一起吃饭,淋雨了吧。洗个澡,过来跟我们一起打牌。”   何志斌拿房卡开门,“你们先玩吧。”   门开了,钟亭跟老万打了招呼就进去了。   老万朝何志斌使了个调侃眼色。何志斌直接带上门。   打完电话回自己屋,屋里乌烟瘴气,几个男女正围坐在床边打扑克,笑声不断。   “别动,一对2。”刘明堂嘴里叼着烟,甩出一对牌,看看他,“志斌回来了?”   “嗯,淋得跟狗一样。”   刘明堂大笑,“怎么不喊他过来玩。”   “喊了,要肯啊。”   胡乔说:“谈多久了?还腻成这样。”下午的时候何志斌先走,他们已有怨言。   “一个多月吧。”刘明堂说,“我第一次撞见的时候,还没开始呢。”   胡乔看看刘明堂,“这个都知道,小明啊小明。”   “他么的,两个人去我店里吃饭,正好被我撞见。”   坐在胡乔旁边的万佳忽然问,“钟亭做什么的啊?”   老万在旁边倒了杯茶,“搞不太清,好像是教孩子弹钢琴的。”   “音乐老师?”   “差不多,不过好像也不是学校里那种。”   万佳“哦”了一声,“那估计就是外面那些培训机构里的老师。”   胡乔说,“这么说,条件不一定比得过夏薇。夏薇老子那个厂现在做得其实还可以。”   这帮人里面,夏薇最早认识的就是胡乔。后来跟他们一起玩,才认识了何志斌。原本几个人跟夏薇关系都不错,何志斌跟她分了后,他们跟她也没了联系。   刘明堂带来的两个女孩子插不进话题,其中一个问,“夏薇是谁?”   刘明堂还没来得及回,万佳已经帮他开口,“何志斌前女友。长得很漂亮。”   女孩子一听到“很漂亮”这个词,就有点好奇了,“有多漂亮?”   刘明堂笑笑,“哪有多漂亮,我觉得跟你比就还差点。”   “少来吧你。”女孩子笑着回嘴,脸还是红了。   万佳笑起来有点甜,拿起旁边的手机,“我朋友圈有她照片,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   “你为何到这里来,可怜的年轻人?这里没有生命,只有死亡的悲惨呻\吟。”   “一切磨难和困苦,我都能顽强地克服,惟有内心的巨大痛苦,使我痛不欲生。   如果你们能了解,失去爱人的滋味,   你们一定会慨然应允,让我走进这冥府的大门。”   引自歌剧《奥菲欧与尤丽狄茜》   第28章 草莓   钟亭开灯开空调,脱下外套,“你先洗吧。”   何志斌带上门回身,看见她站在电视柜旁给手机充电。   室内很静,能听到男人脱外套的声音。他走过去,把她轻轻挤到墙上。拿车时淋了大雨,他的头发、眉毛都是湿的,被体温蒸出热气,目光中显露着一抹性的冲动。   钟亭被他压得深吸一口气,在一旁放下手机。   室内的温度缓缓上来了。   何志斌低头看她的脸,她的眼中有灯的黄光。头发上的水不声不响地滴下来,掉在她下眼睑处。极凉的一点,水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去,一道湿痕。   贴着她的耳廓哑声:“陪我一起。”   气氛一点点凝聚,他的脸离她很近,气息纷纷落在她皮肤上,两个人心跳同时快起来。钟亭看着他的眼睛,双手在他颈后相交,轻轻勾住他的脖子。他头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一点点弄湿她的手心。   额头轻抵在一起,气息缠绵。   按捺住心中悸动,钟亭低声,“都淋湿了,你先去吧,我先回一个电话。”   何志斌不说话,也不动,像雕塑一样压着她。钟亭等待片刻,推他的肩。他反把她往墙上推了一下,低下头,在她肩颈的交界处深深吸一口。   一瞬间,身体微微颤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那湿温的一处。他的头埋在她颈间,唇舌紧紧吸吮那一小块皮肤。山野的黑夜令屋内的灯光分外璀璨迷离,钟亭哼了声,拍了下他宽宽的肩。   他松开她,略为满意地盯着她的脖子看了看,“我先去洗了。”   洗手间响起水声,钟亭拿着手机走到镜前。左边一侧的脖子上,一个充血的红色印记慢慢显现。   伸手摸了下脖子上的印记,思绪被耳边接通的电话打断。   钟亭走到窗前,“打我电话了?刚刚在外面,手机没电了。”   那边“嗯”了一声。   “有事?”   “没什么事。”   钟亭停顿了一下,“吃过晚饭了吗?”   玻璃上清晰映照着她的平静面容。   “吃过了,我煮了粥。”   方真云躺在藤椅上,全身放松,肚子上摊着一本书。望着书房干净明亮的吊顶,她问,“你玩的开心吗?”   “还不错。”钟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起头,“有机会带你来看看。”   方真云不说话了。   浴室里水声停了,钟亭回头看了一眼。   “真云,等我这次回去,谈一谈吧。”   “谈什么?”   “你想谈什么,我就跟你谈什么。”   安静了会儿,真云在那头说,“好,我等你回来。”   何志斌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钟亭坐在窗边调着电视。   “电话打完了?”他问。   “嗯,我去洗澡。”   钟亭进浴室,何志斌在床沿坐下,拿起自己手机看了看,哼笑一声。   刘明堂在微信上发了两张图片,是房间里三个男人正在打扑克的画面,配文“三缺一”。   朋友留言:“志斌呢?”   小明回了句逗趣的荤话,引来一大串人留言。   何志斌歪在床头,手指动了动,无聊中回复了句“去你妈的。”   隔了几秒,冒出一条老万的留言:“还有空回微信?????????”   看着一长串的问号,何志斌扯着嘴角笑了下,懒散地换了个姿势,下意识地朝洗手间看,水声还在响。   钟亭这个澡洗了很久。何志斌日子过得黑白颠倒,每晚九、十点钟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眼皮打架,他打起精神过去敲洗手间门。   “还没好?”   里面的水声已经停了,钟亭的声音传出来,“我在找耳钉……”   他开门进去,看见她正在洗手台上四处寻找。   “什么耳钉?”他松松抱住她,一股女人浴后的香味。   她推开,给他看了下另外一只,“这个,不知道掉哪了。”   小小的碎钻耳钉。   她已经换了睡裙,头发上往下滴着水。   何志斌朝她扔了块干毛巾,“先出去擦头发,我帮你找。”   钟亭出去,何志斌认真地帮她找起来。   坐在床边随意擦了两下头发,她躺下,朝里喊:“找不到就算了……”   闷头在洗手间看了一圈,何志斌耐心近无的时候,在台上用来装饰的一小捧假花里发现了那枚小耳钉。   没想到等他出来,电视还在响,人躺在床上,已经累得睡着了。   他盯着她看了近一分钟,想着是弄醒她,还是让她睡。床上人浑然不知地闭着眼,昏暗灯光下,黑漆漆的发张牙舞爪地散在脸侧。   在床头柜上放好那枚小耳钉,何志斌拿着打火机和烟上床。他关掉灯和电视,在黑暗里半躺着抽了会儿烟。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屋内安静异常。   弹烟灰的间隙,他低头看看身旁的女人,她手臂的皮肤贴着他,光滑细嫩,他摸了一下,又去摸了下她的头。   手离开的时候,钟亭睁开了眼。   何志斌没有很意外。他垂着眉眼看她,有那么几秒,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找到了?”   “嗯。”何志斌低低应了一声,“帮你戴?”   “有点累……”她声音带着朦胧睡意。   “累就睡吧。”   轻轻闭上眼,她朝他靠了靠,声音淡淡,“扫兴么?”   烟草寂寞地燃烧,发出嘶嘶声。   “不会。”他说。   这一晚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钟亭早上醒来,何志斌贴着她的后背,壮实的手臂搭在她腰上。尽管已经交往一段时间,这倒是他们第一次完整地过夜。   床头柜上的电话忽然响,钟亭等了两声,看他没有醒,接起来。   “志斌,快点下来,9点钟一起……”   钟亭听见老万的声音,打断他,“是我,老万。他还没起我们等下就到。”   那头一愣,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哈哈,好好好,你赶紧叫他一下,别迟了啊。我们在餐厅等你们。”   挂了电话,钟亭推了推身旁人,反被他一把抱紧。   “装睡?”她摸着他的头。   “嗯……”他没有睁眼,声音带着鼻音,“亲我一下就起。”   不睬他,钟亭自己起身。   他一把大力拽她回去,压在她身上抱紧,“快。”   钟亭亲了下他的脸,何志斌睁开眼,在她脖子里蹭了蹭,“真想弄一下。”   钟亭笑,“他们在下面等了。”   等何志斌、钟亭到餐厅的时候,老万他们已经吃过了。几个人男女说说笑笑,聊着昨晚几句有趣的牌。   胡乔跟何志斌说,“昨天小明输得落花流水,你是没看到。”   刘明堂原本输了钱就不爽,此时又被调侃,忍不住跟胡乔玩笑着对骂起来,惹得老万和几个女孩都哈哈笑。一早的氛围十分好。   吃完早饭,一行人开着车出了温泉度假村,去南京市区转了转,找好了晚上的酒店。阴天没去什么景点,上午开车兜兜风,下午逛了两家商场,男人陪女人购物。   钟亭没有要买的东西,跟何志斌去了夫子庙。   傍晚时,天上又飘小雨。   几个人没开车出去,在酒店附近找了家海鲜餐馆,点了满满一桌菜,开了两瓶白酒,两瓶红酒。男人们喝白的,女人们喝红的,一轮喝下来,氛围很快起来了。   几个都是相交多年的小生意人,几杯黄汤下肚,纷纷忍不住说起过往趣事,顺带着评价起几个不在场的朋友,有褒有贬。说到后来,男人们兴致越来越高,女人们越来越插不上话。   何志斌大多时候都在抽烟喝酒,听着老万几个聊。聊到精彩处,他也会心一笑,转过脸,跟钟亭介绍两句他们提到的人。   万佳和胡乔在一起挺久了,在场的女人里,她算比较了解这帮人背景。坐在胡乔身边,她跟着他们一起说笑,时不时补上一两句。   手机震动,她低头看,是一条微信。只有三个字:“照片呢?”   “佳佳!干嘛呢你,最烦你们这种吃饭玩手机的……”刘明堂站着,朝她端着一小杯白酒。   万佳放下手机,端酒杯站起身,“喊什么,就这么点也来敬我,先满上再说。”   拉扯了会儿,两个人酒杯同时满上,一口闷掉,引来集体叫好。   刘明堂刚喝完,抹了下嘴巴,又把杯子斟满,“来来来,这杯我敬钟老师!”   钟亭淡淡一笑,刚要拿起酒瓶斟酒,一只手封住了她面前的杯子。   “不先敬哥哥,就敬钟老师?”何志斌冲刘明堂抬下巴。   刘明堂已经喝高了,被何志斌一抬杠反而更来劲,拎着酒瓶子就下桌,说要到哥哥面前,跟哥哥好好喝。   何志斌这几个朋友,几次接触下来,钟亭都有了大概印象。摸爬滚打一路过来,这些小生意人都有很精明的一面,而他们身上又都有一种很坚韧的东西,比一般人能屈能伸。   即便是何志斌这种格格不入的性格,他的身上,同样存在这种共性。   这群人五味杂陈,又格外鲜活。   刘明堂跑过来跟何志斌闹酒,钟亭扭身笑看了会儿,转过脸,端起面前的红酒杯,轻抿一口杯中酒。   放下杯子时,她看见对面的万佳朝自己的方向举着手机。手机随之放下,不期然地,万佳刚好对上钟亭的目光。   隔着一桌子泛着油光的菜,“刷”地一下,万佳脸红了。   第29章 孤独   放下手机,万佳看着钟亭,心虚地微笑。   钟亭的目光别有深意地凝在她脸上,表情里看不出喜怒。   一旁,小明喝高了,还在跟何志斌闹酒。   万佳想,酒席上大家开心,拍两张照片留恋是常见事。就算知道她拍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谁想钟亭就一直这么看着她,直教她心里发毛,脸上暗暗跟着烫起来。   男人们开心地喝着酒,剩下的两个女孩跟着他们一起开着玩笑,谁也没注意餐桌一角气氛的变化。过了会儿,端起杯中红酒喝一口,万佳从座位上起来。旁边的胡乔刚和老万喝完,放下杯子看她,“干嘛?”   “去洗手间。”   离开包厢,万佳边往洗手间走,边在微信里把照片传过给夏薇。刚刚拍完她心虚地没敢看,这时才发现,照片里的钟亭刚喝完酒,手扶酒杯,目光直直对着镜头。旁边入镜的还有何志斌的半个后背。   万佳再次确认了遍自己的审美:算不上多漂亮吧。   微信那头很快就有了回复,两个字“是她。”   万佳走进洗手间,“上次在志斌家里?”   “嗯。不要脸的很。”   万佳还没想好回什么,那边又传来三个字——“叫什么。”   想了想,万佳把钟亭名字打过去。   万佳和胡乔还没在一起时,她动过何志斌的心思。借着朋友名分,她那时会去他家里帮着打扫卫生、洗衣服。何志斌对她的态度模棱两可,不拒绝,也不主动。   何志斌女人缘好、眼光挑,交过的女朋友都很拿得出手,万佳长相中上,缺点是五五身材。她一直按耐着没有表态,想用温柔体贴打动他。直到夏薇因为胡乔的关系进了圈子,人漂亮,性格明朗外向,跟大家只玩了两次,何志斌就追了她,第三次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何志斌女友。   今早夏薇在微信上找她,夏薇看了他们发的朋友圈,问她何志斌带了谁去。万佳没瞒她,跟她大概说了钟亭的情况。夏薇要看照片。   夏薇跟何志斌分手的那段时间到处闹,何志斌一帮朋友不得不避嫌得站队,慢慢和她淡了关系,现在只有万佳还和她保持着联系。以前她们的关系没有多好,只有男人聚会时才会玩在一起。现在夏薇跟何志斌分了,万佳和她反而感情加深,时常安慰开导她。   爱慕又求而不得,只能去趟和他有关的浑水。   和夏薇建立友好关系,知道一些别人所不知的他们的内情,会让万佳觉得自己和何志斌之间,跟其他人有点不同。她要的就是这点不同而已。   和夏薇聊完,万佳又仔细看了遍钟亭照片。走出洗手间,万佳整个人一怔——钟亭正在洗漱台边弯身洗手。   酒店装修的金碧辉煌,洗漱台前的镜框上粘着细碎的金粉,灯光下闪烁迷离。   万佳定了定神,走到她旁边洗手。   “他们喝得怎么样了?”她很自然地和钟亭搭话。   没有回她的话,钟亭洗完手,关上水龙头。   “你刚刚是不是在拍我?”   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万佳回过脸,表情略微茫然,“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关上水龙头,她甩甩手上的水珠,在旁边拽出两张擦手纸。   钟亭:“删了吧,我不喜欢拍照。”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万佳看着她。   刚刚是在手机的屏幕上,现在是面对面,她看着钟亭的脸。事实上,第一次在茶楼时她就把钟亭看了个仔细。万佳觉得,钟亭的长相在何志斌历任女友里完全不出挑。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能是老万他们说的所谓的气质。   可是她这算哪门子气质?   女人面前冷冰冰,男人面前一味地卖骚。老万说她为人随和知性,刘明堂说她好打交道,然而昨天刚到南京,她莫名其妙地就在温泉里给她一个冷脸。想到这里,心中更是无名火。   “那可不可以把你的手机相册给我看一下。”钟亭看上去并不气恼,却很坚持。   “你是不是有点喝多了,凭什么要看我的手机……”万佳越心虚,面子上的功夫做得越足,脸上微微带笑,话语中开始争锋。   两人对峙着,穿着制服的服务员路过,朝她们看了一眼,又走开。   “看完后如果你没有拍好,我可以和你道歉。但是如果拍了,你就要跟我道歉。”   “莫名其妙,你真的喝多了,我不跟你在这边吵,我先过去了……”万佳拿着手机,转身要走,忽然被拉住手臂。   “你干什么?!”   穿着高跟长靴,万佳被陡然一拉,重心不稳地趔趄了一下,立即壮声势地叫起来。   那头,老万和胡乔刚好出来上厕所,远远听到她们声音,脸上一紧,快步赶来。   两个男人一身酒气。   “佳佳你干什么呢,在这大喊大叫……”老万问万佳,目光顺着她手臂上的手看向钟亭。   钟亭松开她,万佳甩了下胳膊,抬起小臂揉捏。   万佳看着胡乔,抱怨,“喝多了发酒疯,非要说我拍她照片。”   “我是不是发酒疯,你有没有拍,看一下你的手机就什么都清楚了。如果你不想我看,也好,让老万看。”   老万知道大家晚上都喝了不少,喝完酒血气一上来,争执难免。他想说两句做个调和,然而钟亭话里的意思和目光里透出的坚定,都像是一定要追究到底。这就有点棘手了。   老万想给万佳一个台阶下,“佳佳,你要真拍了什么删了就算了,又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   万佳一直后悔刚刚发完后没有在相册里删除,但这时候胡乔来了,她心里有底,语气又强硬起来,“你说我偷拍我就偷拍了?那我还说是你偷拍我了,我也要看你的手机!”   “好。”钟亭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手机在包厢。”   万佳涨红着脸,一时无言以对,紧紧捏着手里的电话。   听了几句,胡乔心里已然有数,知道这事八九不离十是万佳的不对,但钟亭这副誓不罢休、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他也看不惯。   都是一个圈子里玩的人,但生意人最现实,不管就家庭背景和生意大小,胡乔并不是很看得上何志斌。用他调侃的话说就是个卖套子的,家里情况又一塌糊涂。近来何志斌转行,仗着孙蓉有点要干大的趋势,圈子里有几个人都开始巴着他,胡乔心里就更复杂了一点。   胡乔说,“这样吧,她要是真拍了我等下叫她删。两张照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也不会拿你照片去干什么事。”   老万摸了下自己的寸头,顺势说:“胡乔都这么说了,钟亭你就放心吧……都回去吃饭,酒都还没喝完。”   万佳看着钟亭,眼中神色得意。   形势明显,在场四个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三个人都站在了她那边。两个男人明面上都知道是万佳的错,却暗指钟亭在小题大做。   小事件在情境中发酵,朝荒谬的方向发展,对错已经不重要。   “不用那么麻烦,我们现在就可以得出个结果。”钟亭看着万佳,“如果没有拍,你怕什么?”   老万长呼一口气,只觉得脑子里酒精乱窜。这两个女人,算是真杠上了。   胡乔觉得自己话说到那个份上,已经是让步,这个女人丝毫不领情。   他有一点恼起来,“我说你有必要么?美女,你搞得这个样子想叫谁难看,两张照片就这么稀罕?能卖大钱……”   胡乔话说一半,余光看到走道上何志斌正过来,顿了下,指指她,“大家出来玩就是为了一起开心,你这样真的挺没意思……”   “聚这干什么?”   气氛不对,何志斌朝胡乔和老万看,手臂自然地搂住钟亭肩膀,“聊什么呢?”   几个人都沉默。   何志斌看着老万,轻笑了下,声音里带了点冷意,“什么意思,我来了就不能聊了?”   老万最清楚何志斌脾气,正在想措辞,钟亭先开了口。   声音很清:“万佳拍了我的照片,我要她删掉。”   何志斌看向万佳,万佳正要辩解两句,忽然手上一空,一不留神,左手里的手机被何志斌抽走了。   胡乔喊了声“志斌”,伸手来夺,何志斌一把挥掉他的手。   按亮屏幕,何志斌淡淡问万佳,“密码多少?”   万佳瞬间红了眼眶,抿唇看着他。   他提高音量,“问你话呢,密码?”   万佳眼泪掉下来的时候,胡乔再次伸手来抢手机,何志斌一个猛甩手,手机直线飞出去,砸在墙上,又反弹到地上,飞出细碎的零件。   已经没有人再在意手机和里面的照片,胡乔瞬间脸色一变,拳头朝何志斌直挥过去,两个人迅速扭打在一起。老万想把他们拉开,反被他们拉进去,三个男人在地上打成一团。   一切发生得突然,钟亭和万佳被眼前的混乱吓住了,想去拉,根本近不了身。两个女服务员端着菜路过,大叫着跑去喊人。   混乱中,钟亭根本没看清他们是怎么出手的,只见很快何志斌就占了上风,压在胡乔身上挥拳,嘴中发狠地咒骂。老万不知道被谁伤了眼睛,吃痛地捂着左眼,拼命拉着何志斌的动作。   钟亭从没见过何志斌这样狠戾的一面,发狠得不像在打架,像是要人的命。   厕所门边旁边有几样清洁用品,何志斌已经没了理智,抄起其中的一只铁壶朝胡乔的头砸下去。钟亭反应过来,冲过去一把推开他手臂。方向偏移,铁壶砸在地砖上,发出惊人声响。   店里的保安过来了,包厢里的刘明堂和两个女孩都过来了,其他包厢的食客也出来看热闹。五六个人一起把三个男人拉开,胡乔被扶起来。胡乔额角流出一串血,万佳大哭着扶着他,大喊着送医院。   拉架的人把何志斌跟胡乔、老万分远,拉扯了他几下,怕引火上身,都不敢真动他。混乱中,钟亭根本靠近不了。   过了几秒,何志斌喘着粗气,神色迷惘。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胡乱抹了把脸,手上的血沾到脸上,红得触目。稍定一下,他转身就走。没有一个人敢拦。   望着他的离去的背影,钟亭耳畔翁鸣。   在这片混乱中,在这个孑然背影里,在这一瞬间,钟亭看见了蚀骨的孤独。这份孤独洞穿一切,直击心魂,令她内心哀伤得想要落泪。   “何志斌!”她在背后叫住他。   你可相信,   人生在世,有人生而孤独绝望?   我知道你信的,因为,我也信。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叫什么?决战到天明。   第30章 心动   男人神志恍惚地朝外走,两旁看戏的人自觉避让出道路。走道尽头灯光刺眼,背后传来女人叫喊,他一步未停。   来不及消化这道背影带来的情感冲击,钟亭失神地定在原地。醉生梦死的欢愉与忠于自我的真实在人生的赌局上开盘博弈。   钟亭,你选什么?   背后,万佳在几个人的帮助下搀住胡乔,急着要去医院。老万也被人搀着,捂着那只睁不开的眼睛。疼得脑瓜冒汗,他还是不放心地朝何志斌离去的方向看。   被打伤眼,老万心里却一点也不怪他。   这里没有一个人懂得何志斌的孤绝与隐忍。这里也没有一样东西令他眷恋。但凡有一样,他都不会这样毅然决然。   余光里,怔在原地的女人往外追去,两旁人被她突起的气势惊到,再次暗暗让道。   ……   何志斌哪里也没有去。   一路回到酒店,他直接躺到床上。   没有人开灯。   过了会儿,女人在床沿坐下,月光从窗外进来,勾出她的侧影。台灯被碰亮,昏黄的光在他们之间散开,他们看着对方。   视线从男人倦怠的双眼移至面颊,钟亭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迹。擦完脸,她继续擦他手上的血。   他的手大而粗糙,掌侧、骨节都是擦伤。棉签沾着消□□水在几处伤口上擦拭,动作温和平静。何志斌至始至终都冷淡地看着她,他的手掌像个摆件,任她摆布。   钟亭眉眼低垂,淡淡的光氛穿透垂下的漆黑发丝,映照出她五官的线条、手上的动作。盯着她看了几秒,何志斌望向窗外。   窗玻璃上是对面大楼投来的斑斓霓虹,浅淡的,一闪一闪。   “有没有别的伤?要去医院吗?”钟亭问。   何志斌没回应,过了两秒道,“吓到了?”   “你下手太重。”   男人笑了下,“有烟没有?”   手上动作停下,钟亭说,“我下去买吧。”   松手起身,她被他反手拉住手腕。   “算了。”他说。   钟亭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黄色灯光下,棉签被涌出的血珠缓慢染成红色,消毒水味淡淡散开。   “没有看过谁像你这么冲动。”   停下手,她对上他冷漠的双眼。   她说,“我们明早走吧。”   “好。”   摸了下她的脸,何志斌有些疲惫地起身。   “去哪?”   “下楼拿烟。车里还有一条”   她起身,“陪你一起。”   何志斌车的后备箱常年备一条烟,钟亭跟着他走到酒店门前的停车坪。   夜色已深。   他们站在车门边,抽烟看马路,一时间都不想回去,又不知道去哪。   寒风瑟瑟,喷泉的水柱在酒店门前此起彼伏。   何志斌吸了下鼻子,侧过脸看她,“朝前走走吧。”   模糊的车影不停在路边擦过,鸣笛声在半空交织,他们行走在夜灯的光影下。   钟亭淡淡看着街头的静阑风景。   秋冬之际,地上的枯叶阵阵随风而起。内心深处,她喜欢这个季节的气味,冷肃、枯败,没有生机,却又沉寂而独立。   一阵风吹过,人就像片枯叶。   然而尘世茫茫,你永远不会知道,会不会有另一片枯叶,被这阵寒风带到你的面前。   无人的酒店房间内,亮起的手机持续在黑暗中震动,一下接着一下。   方真云趴窝在柔软的大床上,下巴枕着交叠的手臂。   为什么又不接电话?   屋内灯光明亮,她的手臂边是一本翻开的同学录。展开的这一页上是一行行熟悉的字迹,清秀中带着潇洒英气。   高中生略显幼稚的毕业赠言。盯着上面的字迹看了许久,她打开活页的金属开关,将这一页小心卸下。   翻身侧躺,抬起手。灯光穿透泛黄的纸张,背面透过来的字与正面轻轻重叠,像密密麻麻的倾诉。   纤纤指尖抚过字迹,那张梦一般虚幻的脸浮现眼前。   是你吗?   看着看着,她的脸上滑下一行清泪。   这晚,老万胡乔他们深夜才回到酒店。两个人的伤都没有大碍,但老万拖着胡乔在外面安抚了两个多小时。回来后,他又把何志斌叫到走廊上聊了几句。   钟亭不知道他们聊了多久,何志斌回来时她已经半睡半醒。   早晨昏沉沉醒来时,厕所里有洗漱的水声。   房间里晨光淡淡,男人光着上身出来,在窗边套衬衫。回头时看她醒了,边扣扣子边问她想吃什么。   在市中心吃完早餐,他们直接离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两个小时不到的车程,到了家,何志斌顺路去了趟店里拿东西。钟亭坐在车上等,看见高阳跟他出来,站在店门口说话。   隔着车窗,注意到坐在车里的钟亭,高阳和她打招呼。   他们在一起的事他有所耳闻,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男女之间的事,从来就没什么不可能。   何志斌出了名的爱玩。他跟着他这么多年,对他感情生活可谓一清二楚。出于亲戚身份,挺想提点钟亭两句,最后想想没什么立场,又算了。   何志斌一直把钟亭送到楼下。   “今晚不陪你吃饭了。”他看着她下车。   “慢点开。”   “嗯。”车开走了。   回到家,钟亭放下行李。客厅、房间转一圈,方真云不在,行李物品都还在。叫唤几声后,发现咪咪也被带出去了。   想到昨晚自己没回电,钟亭把手机拿起又放下。   算了,等她回来再说吧。   整理完衣物,钟亭去卫生间洗澡。站在镜子前,她摸了摸那个没完全消褪的红印。吹好头发出来时,门锁有了响动。   方真云背着包开门进来,看见钟亭微微愣了下,弯下身去换拖鞋。   “去哪了?早饭吃了吗?”钟亭看了她一眼,边走向冰箱边问。   “随便转了转。”   真云脱掉外套,在椅子上放下背包,口气正常,“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玩三四天吗?”   刚吹完的头发有些凌乱,钟亭用手梳了下,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瓶矿泉水,“计划临时变了。”   方真云看着她半仰着头喝了一口水,手背擦干嘴唇。   “噢。”   钟亭关上冰箱门,回头看她一眼,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具体又说不上来。   她缓慢地旋上瓶盖。真云走向房间。   钟亭忽然在背后叫住她:“真云。”   女孩的脚步在地板上无声停住,背后传来平静询问:   “咪咪呢?”   第31章 猫   女孩肩膀窄窄,斜射进来的阳光把落在肩上的发尾照得发黄。   一秒钟的延缓后,她转过身,“钟亭,对不起。咪咪不见了……”   咪咪不见了。   方真云说,昨天她看到咪咪耳朵里生了耳螨,下午带它去宠物店上药。从宠物店出来后她在奶茶店门口买奶茶,把咪咪放在脚边掏钱包。等付完账,忽然发现装着咪咪的宠物盒被人拎走了。   钟亭悠悠然地听着她的讲述,目光里明明白白三个字——不相信。   她在沙发上坐下,对真云冷冷地说,“你坐下。”   方真云静了一下,走到她对面坐下,垂头看交叠在膝上的双手。   “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不要拿咪咪开玩笑。它对你对我对杨菁,都有不一样的意义。”   “我没有开玩笑。我找不到它,找了一天。昨晚打你很多电话,你一个都没有接……”   真云抬头看她,“到处都找遍了……”   她们四目相对。   钟亭换了个思路,“你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新加坡玩,把她寄养在秋秋家,她绝食了三天。咪咪现在六岁,肠胃已经没有以前好。这个你是知道的……”   “你不相信我?”女孩倔强的双眼泛起水光,打断她,“你觉得我在骗你?钟亭,你这么在乎咪咪,那为什么你在上海说走就走,为什么不把它一起带走?这些日子是我一直把它养在身边,从昨晚开始我一直在找它。而你呢,你在干什么?我打你那么多电话,你听不见也看不见吗?你一个也没有回……”   视线焦点轻轻转移,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向钟亭脖侧的那个吻痕。   女孩情绪激动,钟亭在这和她争论。   一股说不上来的无力感窜上心头,她沉默看着真云。   咪咪是杨菁的猫。   刚上大学那一年,钟亭和她在校外夜骑。路灯下,杨菁骑着骑着忽然停下,扶着车侧耳倾听,“你听。”   安静的空气里,是小奶猫格外清晰的叫声。那音色很软很软,音量却不小,叫得十分卖力。   钟亭一低头,果然,黑漆漆的绿化带里慢慢爬出了一只手掌大的小猫。小奶猫一边叫着一边朝她们颤悠悠走过来,有点害怕,又有点想亲近。最后,她倚在杨菁脚边,抬着头冲她叫。路灯下,两个女孩的心瞬间就融化了。   缘分就在那一秒开始了。   山地车前无车篓、后无车座,杨菁把戴在头上的骑行帽倒挂上车龙头,把小猫放进去带回了学校。再后来猫被舍管查到,杨菁顺势搬到校外住。   她离世后,钟亭把这只猫带到了身边。两年后,真云搬来与她合住,她们开始一起照顾它。也许是幼时有过流浪的经历,这只猫比别的猫乖巧许多,从不顽皮。   钟亭从上海走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带它走。最终,还是为了真云把它留在上海。   钟亭起身进入房间。悉悉索索一阵声响,再出来已穿戴整齐。拿起桌上的手包、钥匙,她到玄关处换鞋。   “你去哪?”沙发上,方真云带着哭腔问。   一声关门声,钟亭的身影消失在了门边。   事实上,钟亭对方真云说的话一点也不信。然而当她去了真云所说的宠物店,确实查询到了咪咪昨天的就诊信息。   热心的老板知道她们猫丢了,答应在同行之间帮忙询问,“最笨的办法最有效,贴传单最有效。我们这边很多宠物这么找到的。你们家猫6岁了,已经老龄化,别人拿回去养意义不大,卖也卖不出好价钱,酬金放得高一点,找到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钟亭到家,方真云还坐在沙发上,家里还是她出门前的样子。   脱下外套,她去洗手间洗完手出来,在她旁边坐下。   窗帘拉着,室内一派静谧。   “我那天说,等我回来后我们好好谈一谈,记得吗?”   方真云不说话。   “不要等一个月了。真云,你回上海吧。”   还是不吭声。   钟亭目光温和,“我一直拿你当妹妹。你跟我说说看,怎么样才肯好好上学,好好生活。”   “妹妹?”真云轻轻重复了一声,“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一定好好上学。”   “不可能。”钟亭一口回绝。   女孩漆黑的双眸看向她,“为什么?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们就像以前一样,你好好上班,我好好上学,不好吗?”   钟亭静默了。   看着地板,方真云的眼神毫无生气,“钟亭,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聪明,洒脱,做什么都那么随心所欲……为什么不敢承认。”   “承认什么?”她平静地看向她。   方真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秒,轻蔑一笑。   “如果你不知道是什么,那就不用聊了。”真云从沙发上起身。   钟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咪咪我会继续找。真丢也好,假丢也好,你最好把它藏的好好的,别让我找到了。要是让我找到,你立马给我走人。”   女孩的身影顿了顿,径直走向房间。   钟亭拖何志斌找人帮她贴寻猫广告,何志斌才知道她家里的猫丢了。他那只猫猫隐约有点印象,找人帮她连续贴了上千张寻猫启事。   广告发的密集,酬金给的高,接下来的两三天时间,钟亭接到无数线索。   茶楼里,秃顶中年男身上抱着猫盒,嘴皮一动一动地讲述自己遇见猫的始末。男人口音重,钟亭几乎听不懂他的话。他腿上的宠物盒里,一只又脏又瘦的狸花猫不停挠着盒壁,发出躁动声。   钟亭坐在对面,看着半透明的猫盒,渐渐神游。   “不好意思。”不知过了多久,她打断男人的喋喋不休。   “它不是我的猫,你要是愿意,我花200块买。”   一万的酬金变两百,男人愣住,脑中飞快算账。   “不行就算了。”钟亭笑了下,起身要走。   男人探身虚拦一把,“别别别,两百就两百,不管是不是你的,我全当是做好事了。”   闹市的路上满是大小车辆,钟亭开开停停,看不到前路,也看不清路口的信号灯。副驾上的宠物盒不断发出挣扎动静。在马路的一截虚线处,钟亭一把方向,将车转向而去。   很快开到人烟稀少的郊外,钟亭提猫下车。走到路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旁,她放下盒子,静了静,在冷风里点起一支烟。   荒郊四处无遮挡,钟亭蹲下,冷眼看猫在盒子里无声挣扎。过了会儿,她忽然伸手,打开盒盖。野猫不知道被憋了多久,盖子打开的一瞬,箭一般冲入灌木丛。深秋草叶凋零,黄色的影子在稀疏枝叶中几下蹿跑,消失了。   车祸发生时,她坐在后座,什么感觉也没有。   短暂的昏迷后,她恢复意识,只感觉脸上有血在往下淌。慢慢才听见旁边人的低声哭叫,她看向副驾。杨菁被卡在一堆器械里,血肉模糊中,一条手臂向后斜支,鲜血包裹下可见白骨。   人在异地发生事故,后事手续复杂。钟亭身上多处骨折,躺在医院,只听闻杨父杨母赶来把女儿的尸骨带了回去。追悼会开时,她躺在医院,手臂、腿上都打着石膏。   多年来,对于杨菁,钟亭始终有一种欠缺感。现在才发现,一直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告别的仪式,郑重道一句再见。   她的人生,从来不欠谁什么。   第32章 江边   接下来的几天,何志斌继续找人给钟亭在附近几个区贴寻猫广告,线索很多,没一个有效。   这头,何志斌自己也忙得脚不着地。   仁酒代理权协议已落地,孙蓉手里有个精装门面,之前答应转租给他,其他车辆、仓库等硬件也基本到位了。手上的几个伙计何志斌已经谈好,想跟他继续干的就继续,不想的现在就可以走,这两天他也在面试几个有经验的销售。   现金不够,他打算抵套房子办贷款,结果孙蓉愿意支笔钱给他,连带之前的门面,租金她也不要了,就当是入股。经营不插手,只拿年底分红。   略作考虑,何志斌按她的意思操作了。   这天下午,老万帮他挖了个在业内经验老道的销售。谈妥条件后,几个人晚上在附近小饭店吃饭。吃完老万意犹未尽,闹着去何志斌家喝酒。   从南京回来的这一个星期,老万一直在他和胡乔之间作和事佬,结果没人睬他。老万气起来觉得自己犯贱,两头不落好,想随他们去。静下来又狠不下心真不管。   餐桌边,老万用牙“砰砰”咬开两瓶啤酒。   “一把年纪,还当自己二十来岁的牙口。”何志斌接过酒,一人倒上一杯。   舌头舔舔牙槽,老万嘀咕:“知道我一把年纪,也不消停。我这个年纪跟你们混一块,无非寻点开心。你们这些好佬……”   何志斌悠然地夹桌上的花生米吃,不接话。   老万太了解他,看他这个态度,也就不再提这个事了。两个人谈谈生意聊聊天,气氛跟着慢慢好起来。   啤酒一瓶接一瓶下去,空调开着,何志斌脸上冒了点虚汗。   “老万,还有个事你最近帮我听着点,看看哪里有好点的保姆。”   “找什么保姆?”   “我打算把老太弄出来住。正好城南那套房子空着,给她找个24小时的陪着就行了。”   老万稍稍有点意外,“怎么,老太肯出来住了?”   “轮不到她做主。”   “行呢,我帮你听着就是了,”老万想了想,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若无其事地夹菜,“高阳最近手头上是不是宽松的很,前天我去新区老杨那个场子玩,碰到他,一晚上输了不少。他还跟不跟你干了?”   何志斌沉默片刻,语气不太在意:“不清楚。”   高阳跟他不少年了,何志斌知道他这几年一直想拿货出去单干。前阵子他已经跟他谈过,听他语气像是还在考虑。   他要是不跟过来,在业务上,何志斌倒也无所谓。但怎么说呢,这么些年,他还算信任高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要他真心信任一个人不是很容易。再找人就意味着还要再磨合。   “高阳跟你这么多年了,他情况你不清楚?”老万瞥他一眼,话里带了点提醒的意味,“该上心的还是要上心,不要成天稀里糊涂。”   “知道了。”何志斌淡淡道。   这晚老万在何志斌家喝到11点多才走。朋友开车来接,何志斌架他坐电梯下楼。三分醒、七分醉,老万在电梯里撒酒疯,“回什么家,老子不回家,志斌!走!泡脚去……”   “去哪家?”   “五指山,就去五指山,点21号。”   老万身体往下赖,何志斌架着他肩膀吃力地往上一托。   何志斌看着电梯上不断跳动的数字,眼皮都没抬,“就点21号,泡完睡一觉,明早叫你老婆过去接你。”   忽然就静了。   老万双眼猩红,歪头指着他,扑哧扑哧笑起来,“去你他妈的臭小子……喊我叔叔,快,喊我叔叔……”   “……站好了你!”   借着酒劲,老万扭着身子要拍打何志斌头,何志斌又要架他又要避他,两个男人在晃晃悠悠的轿梯里扯作一团,骂声不断。   第二天,何志斌一觉睡到中午,下午洗完澡去了店里。   高阳正在里面玩电脑,跟他简单汇报了下近期到的几笔账。何志斌没说什么,叫他把剩下的一些旧账清一清、催一催,生意收尾,零头能抹的就抹掉。何志斌没在店里久留,走的时候被高阳叫住。   何志斌边穿外套边在门口回头,淡淡问,“还有事?”   高阳看着他,抓了下头,咧嘴一笑,“话到嘴边又忘了……你走吧,想起来再找你。”   整整衣领,何志斌看看他,“走了。”   出来时天色已暗,他抽着烟去巷口拿车。   下班高峰期,马路上的车有些已亮灯。远远地,有个人影站在他车头边。一开始没注意,以为是个等人的行人。走近了,细瘦的人影侧过身,男人送烟到唇边的动作放缓了。   女孩子穿着厚毛衣牛仔裤,扎着马尾辫,背后的黑色双肩包一直抵到臀部。   除了那天夜里去医院,他几次看到她,都是这身打扮。这个天穿成这样,显得人格外单薄。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就感觉她是在等自己。   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何志斌“嘀”一声开车锁,散漫地走过去。女孩朝他看过来,他不动声色地开车门。她避让开一点,目光直直望着他。   何志斌上车,关门、发动。她始终站在车边。   放下手刹,他停了下,改变踩油门的主意,降下车窗。   朝窗口转过脸,他与方真云的视线撞在一起。   方真云见状,走近车一点,探下身,“你好。”男人看着她。   “你还记得我吗?”真云问。   “有事找我?”这就是记得了。   “我是来谢谢你的。”   “……”何志斌问,“谢我什么?”   他笑了下。女孩目光有些怯怯的,声音轻软,“那天夜里你送我去医院,还有这次,帮我们找咪咪。”   “猫找到了?”他已经忙得两天没跟钟亭联系。   方真云摇头,“还没,不过还是很谢谢你。”   何志斌盯着她看了看,刚要开口,方真云忽然道:“我请你吃晚饭道谢好吗?”   四目相对,沉默。女孩的面颊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白。   何志斌盯着她看了会儿,“要请我吃饭?”   方真云“嗯”了一声,随即,她看见他嘴角动了下,又是一个很轻的笑。   她想再说些什么让这个邀请更有说服力,嘴唇刚微微张开,却听见车内暗暗地“咔”一声。车开锁了。   男人说:“上来吧。”   车里放着音乐。何志斌在中途接了一个工作电话,一路都在打。他带她来到一个西餐厅,用眼神示意她先下去。   方真云下来等他,他停好车下来,电话也打完了。   进店入座,何志斌点了两份牛排、一些配菜,问她喝什么。   “橙汁。”   何志斌跟服务员说,“一杯橙汁,一杯可乐。”   服务员离开,方真云左右看看,打量完店面,目光回到他脸上,有些稚气地说,“碳酸饮料喝多了对人不好。”   她语气轻松了一点,像冬天里回暖的动物,脸颊比在车外时红润一些,看上去更具青春气息。   何志斌拿湿巾擦了擦手,“男人都喜欢喝可乐。”   “真的假的?”   他笑了下,“你今年多大?还在上学?”   “22,大三了。”   “学校最近不上课?还是请假了?”   方真云点头,“请假了,我不喜欢上课。”   何志斌看看她,“你姐知不知道你晚上在外面?”   方真云在脑中回味了下“你姐”这个称谓,神色自然地点头,“你在车上打电话的时候,我给她发短信说过了……你是她男朋友对吗?”   四人桌,她坐在他对面,水晶灯照耀下,一张素脸上,目光清得出奇。   何志斌挑起点嘴角,“她跟你说的?”   “不是?”   “是啊。”他随口答。   菜上来后他们就没聊什么。西餐吃起来很快,吃到一半,女孩看着窗外夜景,憧憬地说,“你们这里晚上好漂亮啊,我还没有好好看过这儿的夜景。”   何志斌跟着她往外扫了一眼,“钟亭晚上没带你兜过风?”   “她太忙了,不忙的时候都和你在一起了。”   方真云一笑,借着钟亭的关系,和他说话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亲近。   吃完饭何志斌直接买了单,上车后他忽然问:“回家?”车发动引擎,大灯照亮前方。   方真云看着窗外,沉默。   “想不想去转转?”   “可以吗?”她回过脸,有些天真地问。   何志斌笑了下,“有什么不可以。”   车直接开上了马路。   一路流光溢彩,方真云面朝窗外,脸庞与街上灯光在窗上叠印。她微微弯起一点嘴角,像是因为心愿得到满足而感到快乐。   半小时后开到空旷的沿江路段,何志斌把车停靠在路边。   临江路双向六车道,路一侧是江,一侧是保护完好的古建群,背后两座山丘。山上亮着的彩灯融在暗夜中。   方真云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一样,饶有兴致地朝远处那片漆黑江面看,问何志斌,“可以下车走走吗?”   江边修了一条长长的栈道,只有绿化带里有零星的景观灯,光的轮廓勉强延伸至他们脚下。   方真云跟在何志斌后面,顺着栈道往前走,木板路被踩踏出一声声暗响。江上水汽很寒,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喷嚏。   何志斌没有回头,问,“冷了?”   “还好。”   停在桥中央,何志斌不再往前走。方真云也停下,和他隔着一臂距离。   耳边是江水拍岸声,有些清越,又有些苍茫。   望着对岸的星点灯光,方真云问,“对面亮着灯的是什么?”   “工厂吧。”   她忽然拉了下他的衣袖,何志斌不明所以地低头,听见她说,“你不要把手靠在这个上面,有蜘蛛网。你看。”   淡淡月光下,一片片蛛网密布在木栏杆的交接处,泛着纤细银光。   陡然间,何志斌觉得有点无聊,没兴致陪她玩了。   “丫头,有什么话,直说吧。”男人声音里泛着冷意。   方真云怔住,盯着他看,“什么意思?”   “不明白的话你站这慢慢看,等你姐姐来接你回去。”   良久,女孩脸上的烂漫神色如面具般被卸下,面无表情地望向江面。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想请你吃饭啊。可惜这次被你抢单,看来只能再请一次了。”   何志斌低声笑了下。   良夜展露深沉一角。   女孩声音轻轻淡淡,“你们分手吧,她是同性恋。”   第33章 所谓情爱   阳台上没开灯,楼下有车驶来,车灯雪亮。   手臂搭着窗台,钟亭站在窗前静静朝下看。   有人从副驾上下来。空气中传来闷而有力的关门声,人影闪了一下步入楼栋。车没开走,熄了灯,融入了树下的夜。   钟亭侧身倚窗静等。两分钟,外面传来门锁响动。她朝楼下又看了一眼,回到客厅,在落地灯旁安然坐下。   茶几上是两杯泡好的茶,热烟飘飘,温度刚好。方真云换鞋进屋,走来坐下,卸下双肩包。   “喝点水。”钟亭挪动水杯。   方真云看看雅致的陶瓷杯,又看看她,开门见山,“我跟他都说了。”   女孩的目光平静而放肆,钟亭事不关己似地淡淡问,“说什么了?”   “说你是在跟他玩……”她停顿了下又补充,“其实我知道,你们都是在玩,认识几天就上床,能有什么真感情。但我不想看见你这样。”   “真云,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你?”   真云摇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就算是你让我搬去和你一起住,我也知道,你那时候只是在可怜我,想帮我。”   钟亭看着她,“你错了,我从来没有可怜你。”   方真云的确有令人怜悯的身世。   她出生在浙江下面的小镇,刚出生不久妈妈跑了,爸爸重建新家庭,生了弟弟。初中念完的那个暑假,她的妈妈凭空出现,和她爸爸协商后拿回了她的抚养权,把她接到了上海念高中。   刚被接到上海时,女人母爱喷发,暑假里带她玩遍欧洲,买了很多礼物,迫不及待地想弥补缺席多年的母爱。然而渐渐地,她发现方真云性格孤僻,内向敏感,很多生活习性都不合自己心意。原本就缺少感情基础,热情过后,她的态度越发挑剔,后来直接把方真云丢给了在上海的外婆。再后来,真云的妈妈嫁去了美国。   可以说,从来没有人呵护过她、爱过她,直到杨菁出现。她们在一起后,方真云从家里搬出来和她同居。直到杨菁离世,才又搬回学校。   杨菁去世后,每半个月,她都会去钟亭住处看咪咪。那年秋天,她跟钟亭说,在学校住得不开心,要找房子搬出去住。   那段时间,钟亭在车祸的后遗症下长期失眠,减少了很多社交往来。真云每次来看咪咪都会关心她的情况,后来还为她查资料、做笔记,帮她找治疗睡眠的方法。人在生病时总是脆弱一点,真云所做的点点滴滴,都令钟亭感动。   那天,女孩看完猫要走了,钟亭倚在门口叫住她,“真云。”   “嗯?”   “要是一时间找不到地方,就搬到我这来吧。”   钟亭住的房子是公司安排的,两室一厅,小房间一直被她布置成茶室。真云搬来后,她们起初很少谈以前的事,各自工作、学习。后来渐渐交心,方真云会在她失眠的夜里陪她聊天,两个人静静躺在床上,什么都聊,情绪失控了就一起流眼泪。   杨菁的离世只是一个引子,日复一日的失眠后,钟亭陷入了一种不可控的恶性循环,各种负面情绪交织。方真云陪在她身边,给予了她切实的温暖。一年后,在心理医师干预下,钟亭的失眠症渐渐有了好转。   问题也是在那时渐渐出现的。   当她身体好转、社交重新运转后,这个朝夕相处的女孩展现出了另一面。妒忌与谎言、偏执与疯狂。那些不受控制的情境,就像现在一样。   顶灯的暖光笼罩下来,方真云坐在沙发上,穿着那件来时的米色毛衣,微微低着头。   “我打电话去你学校问过了,你根本不是请病假,是休学。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呢?请病假也好,休学也好,你现在都想赶我走,不是吗?”   钟亭冷冷看着她,“你要是不想走,还有一个方法。我在这边帮你找心理医生,我陪你看病,到你好了为止。”   “你陪我?”   女孩轻声重复一遍,目光柔软,“你陪我看心理医生,一直到我好了为止?就像我那时候陪着你一样?”   “对,这次换我陪你。”   “你失眠,要看医生。但现在我有什么病?”   方真云定定地看向钟亭,一直看到她的目光最深处,一字一句,将她拉入梦寐,“我是同性恋,所以我有病。还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有病?”   空气静止了。   良久,一个微笑在钟亭唇角一点点漾开,她轻声反问:“你他妈敢说你爱我?”   女孩被震慑住了,隐忍地看着她。   交织的目光中,钟亭慢慢伸出手,近乎温柔地抚摸她的脸,语气却异常冷酷。   “真云,你说你是同性恋?我告诉你,你不是。你不爱男人,你也不爱女人,你这辈子爱的只是杨菁。”   眼眶渐渐泛泪,握紧手心,方真云倔強地望着她。   “你想要我怎么样?跟你在一起,和你一样永远想着她对不对?”钟亭用拇指慢慢揩掉她的泪。   泪水湿润指尖,“我做不到,你放了我吧。”   松开手,钟亭从沙发上起来,声音恢复正常,“明天开始我帮你约医生,该尽的情义我都尽到,你领不领情,都是你的事。”   钟亭进房间,过了会儿拎着旅行包往外走。   “你去哪?”   “这阵子我不会再回来住。明天你等我电话。”   面庞上的泪还在滴,方真云双眸失神,竟露出笑,“你去找那个男人?你真的以为你爱他了?你做梦!”   声调抬高,字字铿锵,“钟亭,你敢不敢说你对我从来没有过感觉,哪怕是一个瞬间?”   人影在门口停住。   “我跟你不一样。真云,如果我对你有过感觉,今天我同样能爱上他。”   “廉价。”   钟亭笑了下:“记住了,明天等我电话。”   钟亭匆匆出门从楼里出来,看见何志斌的车还栖在树下。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何志斌靠在背倚上,玩着打火机。   “怎么没走?”钟亭问。   “聊完了?”   “完了。”   望着前方,何志斌说,“下来吧。”   “已经下来了。”   他把电话挂了。   何志斌下车,女人的轮廓在黑暗里显现,朝自己走来。   第34章 小夜曲   钟亭跟何志斌回了家。   她去主卧的卫生间洗漱,他拿着干净衣物去客卧。   卫生间的装修风格和整个房子一样,用材很下本钱。射灯照着大面积的黑色瓷砖,比外面多一分低调质感。镜前都是男人的洗漱用品,剃须用品、男士洗面奶、护肤霜,还有发型定型用的喷雾。很少男人像他这么注重外表。   钟亭拿起他的两样护肤品看了看,目光一瞥,注意到角落里的一管口红。金色的外壳落了点灰,旋转出膏体,圣罗兰一款哑光的枚红色。   镜子照出钟亭低垂的眼睑、无谓的表情,唇膏被细巧的手放回原处。   洗完澡出来,何志斌躺床上看电视。房间只开了盏很暗的小灯,他身上松松散散地套着件浴袍。钟亭又进出了遍手间,床上人朝她看,“忙什么呢?”   过了会儿她出来,他拍了下床,示意她过去。   钟亭在他身边躺下,他伸手懒懒搂住她,盯着电视看了会儿才低头看她的脸。她的脸洗得很干净,有股子护肤品的清香。两个人身上的香波味混到一起,钟亭调整了下头部位置。她轻轻的鼻息骚着他颈部的皮肤,何志斌手伸到睡裙下,不带情\欲地来回抚摸她柔滑的后背。   “这么大个人了,还被个小丫头拿住。”他说。   钟亭静了会儿,“你信不信她的话?”   “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了?”   钟亭笑了下,“当然知道。”   靠在男人怀里,钟亭淡淡讲述了她、方真云和杨菁之间的过往。   何志斌没有表态。   钟亭说,“我打算给她找个心理医生。”   “还让她住你那边?”   “她没其他地方可以去,等她好点,再送她回上海念书。”   “你呢……”   “什么?”   “准备住哪?”   “随便吧,明天再找地方。”   “不要找了,先呆我这吧。”   钟亭转过脸看他,像是想了下,“好。”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很多事都很顺利。钟亭给方真云找到了新加坡回来的一位心理医生。真云像是忽然变乖了,居然接受了她的安排。那天她去见过心理医生后,钟亭给她打了电话。   电话里,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工作室装修完毕,钟亭每天早晚去开门窗散味。住在何志斌家这几天她才知道,何志斌转行了。她不知道做酒水生意的人是不是都需要喝得烂醉,反正这两天他都是喝得烂醉被送回来。   这天下午她没出门,拉着窗帘在客厅看电影。何志斌下午忽然回来,发现家里黑暗暗的。   “怎么没去店里?”他问她。   “晚上有点事就不出门了。你今天不是有应酬?”   何志斌往房间去,“回来换件衣服。”   钟沁介绍的钢琴老师范一鸣今晚约她去参加活动,是本市最大的一家连锁乐器店要教家庭贫困的小孩弹琴。范一鸣平时很热心这些社会公益,他让钟亭借机和本地一些业内人士多接触,拜拜码头。   从房间出来,何志斌整了整衬衫领,“没事要不要跟我出去转转?”   “去哪。”钟亭看着电视。   “到我店里看看?”   “新店?”   “嗯。”   去了才知道,何志斌这次做得有点大。   店面靠着市中心,上下两层楼,加上后面的厨房,总共靠近400个平方,全是精装,但看样子不是新装。一楼负责销售和接待,偏角放着整套的牛皮沙发和大茶桌,一整面玻璃橱柜做酒水展示。二楼的两个包间做成私人餐厅。   何志斌跟她在下面简单介绍后,上到二楼拉开包厢门给她看,“我下面弄了个厨房,请了个厨子,以后有些接待就直接放这里,做的菜也卫生一点。”   他说得平淡,钟亭还是感受到了他话语里的隐隐期待和愉悦。   在店里逛完,他提前把她送去乐器店。下车前钟亭盯着他看了看,忽然伸手帮他正领带。   何志斌笑了下,垂眸看她的发顶,摸了下她的后脑勺。   钟亭嘱咐:“少喝点。”   “知道了,你搞完早点回去。”   黑色奔驰被车流淹没,钟亭往店里走。活动时间还没到,推开门,里面是流畅的小提琴声。   举目望一圈,乐器店很大,摆放着许多台钢琴,黑压一片,一种肃穆感觉。   店中间有几个人围聚在一起。   正在拉琴的范一鸣看见钟亭进来,笑着迎过来。   “这么早就过来了。”   “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好音乐,都不知道你小提琴也拉得这么好。”   范一鸣笑笑,“来来来,帮我伴个奏,正在试琴呢。”   他领着她过去,跟其他两个人互相做了介绍。一个是店老板,一个是活动主办发,市音乐协会的一个秘书长。   说笑几句后,范一鸣非要钟亭帮他伴奏,推脱不过,她在琴边坐下。   她脱下外套,范一鸣绅士地接过去放到一边。   调整好坐姿,钟亭略微扬眉:“舒伯特的小夜曲?”进来时他正在拉的曲目。   范一鸣微笑点头。   几个灵动的琴音后,小提琴悠扬婉转进入,乐声和谐地汇集成一条温柔而忧伤的河流,缓慢地流淌开来。优美的旋律线如同山峦,在暗夜下向无尽的远方延展。   最后一个音落下,周围响起零星的礼貌掌声。范一鸣维持着姿势静止片刻,等到余音散去,优雅地放下琴,看看钟亭,“弹得不错。”   钟亭笑了下,站起来,“不要笑话我了,好在这首以前练得多,曲谱还有印象。”   范一鸣道,“还是用大提琴更深沉辽阔一点。”   店主道:“我倒是喜欢小提琴,淡淡的忧伤,恰到好处的感觉。”   几个人谈笑。   7点的时候,工作人员和一些媒体陆续到场,参加活动的孩子被大人们领来。人不多,一共6个人。其中,有几个孩子是真的喜爱钢琴,被生活环境所迫,没有追梦的资本。一个小时的课程后,范一鸣收下了其中两个略有天赋的孩子,承诺钟亭的工作室运行免费授课。孩子家长乐坏了,一口一个“感谢钟老师、感谢范老师”。   没有开车,晚上回去是范一鸣送的她。   两三次接触下来,钟亭跟他还算有话聊。   范一鸣的妻子早年就去了美国,有了绿卡后就定居了,他不肯过去,两个人就这么过着,也没有离婚。   车上,范一鸣说,“我擅自做主,免了两个孩子学费,你是不是有点想法。”   钟亭笑笑,没说话。如同默认。   范一鸣说,“那两个孩子真的有点天赋。你要是有想法,回头他们的学费我自掏腰包。”   钟亭说,“开玩笑了,你这么做也是为了工作室好。”   范一鸣说,“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帮你去教课吗,其实我个人是非常重视孩童的音乐教育的。音乐不是昂贵的、高不可攀的东西。对小朋友们来说,并不是说你的家庭贫困,你就没有权利去碰音乐,相反,它应该是一种没有门槛的东西,但在我们这里,很多孩子就是没有机会去接触。我们这种基层音乐工作者,能做的无非是让他们有机会去了解它、认识它,让孩子至少有个梦可以做。”   钟亭淡淡开口,客气而有态度:“范老师,你是一个好老师,你的这些理念我都非常认可。不过从本质上说,我只是个商人。以后有这样的情况,我希望我们能事先沟通一下。”   范一鸣愣了一下,笑笑,啧了下嘴,“为什么明明你说的这些话有些尖锐,我却不反感呢。”   “是么?”钟亭淡笑。   车开到小区门口,范一鸣停下,朝她看看:“我觉得我找到了一位很专业的合作伙伴。钟亭,你做事很有原则。希望以后我们合作愉快。”   “我也很期待。”   下车后,范一鸣从车窗里问她,“下个星期在学校里还有一场活动,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看时间吧,答应太早我怕会爽约。”   “好,再联系。”   第35章 玩笑   这晚,何志斌深夜才被老万架回来,酩酊大醉。   老万把他抬到房间床上,脱掉他的外套和鞋。钟亭站在墙边,身上套着件居家的宽松毛衣,单手抱臂。怕她生气,老万帮何志斌打着掩护:“都是被硬灌的,他也不想,夜里要辛苦你了,多照看着点。”   从她住过来,已经连续三天这样。心里有火,当着老万的面也不好说什么,钟亭说,“没事,你回去的路上也慢点。”   走到玄关老万摆手,深夜里声音压得低,“行行行,快别送了,你们早点休息。”   回到房间,片刻功夫,空气里已经尽是臭烘烘的酒气。平日里的潇洒人瘫在床上,烂醉如泥。思索片刻,钟亭拿着水进来。   拍拍何志斌的脸,她的手心沾上一层黏腻的酒后汗。   “起来,喝点水。”   何志斌闭着眼一动不动,头发一片汗湿,每一下呼吸都很深,带着胸口起伏。钟亭又拍两下他的脸。   温温痒痒的,嫌烦,也嫌光线亮,何志斌抓住她手,喃喃,“把灯关了……”   他手心滚烫,力道在酒后有点麻木,把她手捏地变了形。   她探身越过他,用床头开关熄了顶上的大灯,打开壁灯。房间里的光线瞬间变得柔和舒适。   静了会儿,何志斌迷迷糊糊地,感觉旁边一直有股无形的压力。很深地呼吸一下,他撑开眼,幽暗光线里,女人目光冷然地看着他。   他一脸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反应了下才知道自己是在家。   略微清醒,他眯着眼含糊问,“几点了?”   酒后的声音又沙又哑,没人应他的声。过了会儿,他撑着手臂,勉强靠床头坐起来一点,两个眼圈都是红的。   身边人喂他喝水,他就着杯子一口气喝完。   领带一直松松散散挂在脖子上,何志斌解下来扔一边,又歪着头松了两颗衬衫扣子。他看看钟亭,忽然拉一把她手臂,把她拽倒在自己身上。   “发什么疯?”   醉归醉,男人力气还是大,胳膊紧卷住她腰,钢筋一样强硬。手肘压着床,她在他身上硬撑一点起来,“松开。”   何志斌哪里睬她,手捧住她脸对准自己,敛眉凝视片刻,一个大翻身把她压到身下。   他把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沉到她身上,她推他胸口,他抓她的手。两个人就这么闷着声在床上扭动了几下,他轻轻松松制服她,压着她双手把她定在床上。   “还来不来?”他痞笑。   “你再疯?”   何志斌头埋下去。女性的肌肤充满弹性,香软香软的,他留恋地拿唇蹭了蹭她的颈,忽然松开对她手的桎梏,咯吱她的腰和腋窝。   身下冰冷冷的女人当即轻叫出声,伴着难以克制的低低笑声,彻底破功。   “何志斌……”她拍打他肩背。   就这么玩闹了会儿,男人终于停下,抬起脸。   钟亭粗喘着,慢慢平静下来,眼中带着笑后的水光,直勾勾看着他。   他的脸离她很近,几缕发垂着,每一次的呼吸都伴着浓郁酒气,热烘烘地喷在她脸边。   朦胧灯光下,静止两秒,她忽然温柔抬手,替他向后梳理前额的几缕湿发。   细白的手指穿过短短的黑色发梢,抚过他温热的头皮,一下下向后梳。梳一次,那几缕发因重力垂落一次,反复地、断续地遮他左边的眉眼。   反复两次后,何志斌在半空中捉住女人的手,拿到嘴边蹭了蹭。   目光抵在一起,她的声音像浮在空气里的羽毛,轻得没有重量:“不能少喝一点?”   盯着她看了会儿,何志斌撤去手臂的支撑力,一下倒在她身侧,牵着她的手遮眼睛上的光。   手心下,他的睫毛细细颤动,像昆虫的飞翼。   隔了几秒,她听见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刚起步……以后就好了。”   盯着他疲惫的侧脸看了会儿,钟亭把头向他靠过去,轻抵他的肩。安静中,何志斌手掌绕过来,在她后脑勺上揉了两下,没有再动。   ……   钟亭在何志斌这一住就是小半月,不算正式同居,两个人在身心上都比之前走得更近。   何志斌的生活作息是真正的黑白颠倒,吃穿用度不光奢华讲究,还有些洁癖。钟亭“寄人篱下”,基本都配合他。近来他在清成人用品那边的账,太晚不回钟亭就直接睡客房,以免被他吵醒。生活习性上他也还算尊重她。   半个月来,心理医生一直和钟亭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方真云去了三次,在诊疗中态度异常配合,医生希望钟亭多多鼓励她。   这天下午钟亭回家拿衣物。那晚后,她和方真云一直没有见面。   坐在客厅,有两分钟都没说话,直到方真云问她吃不吃苹果。   “吃苹果吗,我昨天刚买的苹果。”   钟亭摇头,自己倒真像个客人了。   “这些都是用的你的钱,我都记下来了,以后还给你,还有以前的学费。”   真云从外婆家搬出来后一直是杨菁负责她的生活。不知道从哪次开始,钟亭负责了她的学费。   钟亭盯着她看了很久,把茶几上的透明烟缸拖到自己面前。   方真云看着她低头点燃烟,烟丝遇火后慢慢枯萎,化作雾。   “先不要想钱的事,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好。”钟亭说。   “我在努力。”   钟亭看看她,“那就好。”   “咪咪到现在都还没消息,你在家里的时候多注意一些,万一她认识路回来……”知道这基本是个奢望,钟亭心里还是抱有一丝幻想。   “我知道。”   钟亭点头:“等你心情好一点了,我再送你回去上学。再不喜欢读书文凭也是要的。至少你爸爸他们还在等着你把大学念出来。不为别人,也要为自己。”   方真云不说话。   安静几秒,她问钟亭:“你还是不搬回来住吗?其实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可以去宾馆。这里怎么说也是你的家。”   唇角提起一点,钟亭看着她,“你安心住吧,我工作室快开了,接下来很忙,这里离着反而有点远。有什么事打我电话,也可以跟张医师说。”   钟亭对真云的态度还是疏离冷淡的。最后打量了她一眼,她起身往房间去,“我带几件衣服走。最近天凉了,你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   方真云跟到房门口,倚靠着门,静静看着她在橱柜里挑选大衣。   “你住在他那?”   手在一排深色衣服里挑选,钟亭“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我们交换条件好不好?”女孩的声音从门口轻轻飘来。   钟亭动作不停,淡淡问,“什么意思?”   方真云直直看着她,犹豫了一下,声音纯真清朗:“你跟他分手,我现在就回学校上学,我保证以后不再烦你。以后你和谁在一起我都不烦你了,只要你跟他分手。”   “为什么就他不行?”钟亭把挑选出的衣服堆放在床上。   “我就是不喜欢你跟他在一起……”方真云眼里闪耀着祈求的光,“只要你答应,以后无论你和谁在一起,我都不闹了。好不好?”   钟亭提着衣物往外走,一眼也没有看她,“你还是和张医生多聊聊吧。”   “钟亭……”   真云追到客厅,回应她的,只剩绝然的关门声。   冬日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打在地板上,一片凄美的清白色。方真云呆呆立在客厅中央。   手臂上挽着几件大衣,钟亭一口气走到楼底。   逆风的发凌乱扑打在脸侧,她把衣服扔后座,上车发动引擎。   作者有话要说:   宠我。   第36章 迷惘   晚餐时间。   女人身上系着围裙,从厨房把菜一样样往外端。   灯光下,何志斌、钟亭坐在实木餐桌一边,对面是他叔叔、奶奶,腿上刚刚下了石膏的何家俊。   最后一道红烧鱼被放在何志斌面前,香味和热烟混一起,轻轻往上飘。   何志斌婶婶擦擦手坐下,“知道你回来吃饭,我特意又去买了条鱼,你爱吃的。”   女人看向钟亭,还不确定他们关系,语气上对她已经180度转变,“志斌从小就喜欢吃红烧鱼,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何志斌没说话,钟亭看看他婶婶,礼节性地抿唇笑了下。   气氛尴尬,他叔叔拿起筷子,目光在桌上扫一圈,“都动筷吧,自家人吃饭也不讲究,小钟你不要客气,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好。”   今晚钟亭来,纯粹是为看望何家俊,和他婶婶结清剩余费用。何志斌带她过来后没说什么。他婶婶注意到钟亭和她清账的时候,何志斌从外来给她倒来了一杯水。那是他自己的杯子。   他叔叔婶婶当即心里有数。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家人的家庭氛围大有问题。一顿饭下来,何志斌几乎一句话没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冷漠劲。钟亭也不多话,只当是在外面吃一顿饭。   随随便便动了几筷子,何志斌忽然说,“我那边找了个家政,月星花园正好空着,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过去。”   他瞥一眼坐在斜对面的老太太,“那个房子是一楼,前面有个小院子,你过去以后早上锻个炼、浇个花什么的都不错。明天把东西带带齐,不要忘了这个那个的,没工夫跟着你来回跑。”   他说得风轻云淡,好像这是件早已达成共识的事。一整桌人,除了他和钟亭,几乎都愣住了。谁都不知道这事是什么时候计划的。   老太太停着筷子看着他,他叔叔婶婶手上动作也跟着停下来,看看何志斌,又互相对看。   钟亭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从一桌人的反应、何志斌刚刚话里的意思,她猜出了六七分意思。   才知道,他今天不光是陪她来看他弟弟。   彻底静下来的餐桌,最先说话的是何家俊,“奶奶要搬走了?不跟我们住了?”没有人应他的声。   “志斌,这个事再商量商量吧,你让她一个人住那么远,不一定习惯啊……再说生个病什么的都没人知道……”何志斌叔叔口气委婉。   “有什么习惯不习惯,住住就习惯了,保姆已经找好了,这个你们不用担心。”   何志斌夹菜吃饭,又瞥一眼老人,“过去之后人先用着,要是合不来大不了再给你换,先熟悉熟悉环境,那边绿化搞得很好。”   老太太握着筷子看他,嘴唇颤了颤,安静半晌,一句话都没说。   事情就被他这么定下了。说到做到,何志斌第二天一早就来接人。   他这处的房子有些偏远。是新开发的小区,两室半一厅的精装房,家门前带一口院子。房子一直没人住,里面没什么人气。前两天他找人搞过一次大扫除,添入了几件家具。   保姆是位五十多岁的阿姨,脸细瘦,扎个矮马尾,穿着件干净的棉袄。何志斌简单交代几句后,她开始动手打扫卫生。何志斌看她人老实,手脚也很勤快,心里挺满意的。   初冬清晨,草皮上一层薄霜。院子里栽了许多花木,冬天没人打理,只剩一副枯败景象。钟亭里外转一圈,站院子里吹了会儿冷风,转头,目光不期然地对上主卧的大窗。   窗帘没拉,老人佝着背,一个人坐在床边收拾着衣物。一整个早上,无论何志斌问什么她都只说好。这祖孙俩之间的感情朦朦胧胧,让人看不透。   钟亭回屋的时候何志斌去了洗手间,她倒下杯热水,走进房间。   听见脚步声,老人手上的动作顿住,抬头,目光黯淡。   钟亭对她笑了下,把水杯递给她,在床边坐下。两人一时无话。   看着老人这副沉默样子,再看看窗外,钟亭倒是想起了自己过世的爷爷奶奶,心里有了些柔软感触。   “院子里面阳光很好,我看了一下,旁边一块地方,春天时候可以种菜。”   “小钟,你今年多大了?”   “27。”   慢慢点了点头,老人若有所思地说,“小志斌两岁……是本地人吧?”   钟亭笑了下,点头。   盯着她的脸细细审视了圈,老人枯瘦的手握住她,点点头,“好……蛮好的……”   老人的手又瘦又凉,包着她的左手。握了一秒还不松,钟亭觉得不自在,手机正好响起来,她抽出手。笑了笑,出去接电话。   何志斌从洗手间出来,进房间看一圈,“还缺什么不缺?”   他问床上的老人,老人摇头。他一动不动站着,盯她看了几秒,感觉也没什么好说了。   “缺什么你就告诉英姐,她会帮你买。有事情打我电话,我那头过来快得很。”   老人依旧不说话,眼角下垂,空看着地板。   她一整个早上都是一副委屈样子,何志斌已经忍了一路。   这么看着,心里一阵愠怒,口气冲起来:“大清早我忙来忙去是为谁?你要是成天这副样子,下次我也就不过来了。省得你看我来气,我看你也来气。”   心里泛酸,老人红了眼眶。   她这么一哭,何志斌心里更火,冷眼盯她看了几秒,扭头就走了。   老人听见他在外面叫钟亭一起走,钟亭进来和她打招呼。   院外响起引擎声,车声很快消失。刚刚还有些热闹的房子,瞬间失了人气。   保姆拖着地进来,勾着头朝外看看,“老妈妈,你有福气啊,孙子这么孝顺,在你身上舍得花这么多钱,孙媳妇人也客气,不多见啊。你就放下心好好住,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不要跟我客气。”   老人看看陌生的保姆,无力的目光再次投向白闪闪的窗。   回去的路上,窗外风景清爽,车内的氛围却有些消沉。   钟亭看了一路风景,说出心中想法:“有时候老人想事情都很简单,不见得要吃多好、住多好,人年纪大了就是喜欢看儿孙围在身边。”   何志斌戴着墨镜,单手掌着方向盘。   “她有什么儿孙围着她,八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知好歹。”   “你不是她那个年纪,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你清楚她还是我清楚她?”   他明显心情不好,钟亭不想火上浇油,不再开口了。   过了会儿,车进了市区,钟亭道:“过了前面的路口把我放下来吧。”   相处这么久,何志斌对她已经有所了解。她很少生气,现在明显就是生气了。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碍于面子,何志斌稍微缓和了点语气,“中饭不吃了?”   “约了朋友。”   空气沉默。   何志斌没说话,过了红绿灯,车速不减反增。   开了一段后,钟亭看向他。他的脸被墨镜遮去大半,看不出情绪。   何志斌声线平平:“去超市买菜,中午我做饭。”   何志斌家是开放式厨房,钟亭住过来的两个多星期里,只在做早餐时用厨房的煎锅煎过蛋。而她吃早餐时,何志斌一般还在梦乡。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何志斌下厨。有些出乎她意料的,半个多小时,这个男人做了三菜一汤。   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等待,钟亭玩着手机,不时瞥一眼男人的背影。袖子卷着,他一手提锅,一手拿锅铲,动作利落地把菜装盘,完了拧着眉在水池边洗手。   “尝尝……”他背对她着擦手,喊她。   要接他手里的筷子,何志斌手上劲不松,“先把手洗了。”   “……”   洗完手,钟亭在桌边坐下,看了看桌上的四道菜,夹起一筷子药芹肉丝。   药芹口感清爽,咀嚼后,油香味下透出一点微微的苦。火候和调味都好。   何志斌靠坐在椅子上,有所期待地看着她。   又夹了一筷子,钟亭问,“是不是做过厨师?”   何志斌咧嘴笑了下,不无得意的,“怎么样?”   整个屋子都是油烟的香气,美味当前,上午的小小不愉快被两个成年人刻意忽略。   何志斌说,“你不要看老太太现在这副样子,年轻那会儿有劲的很,成天打麻将,中午放学看不到她人,都是自己捣鼓。”   “你父母是什么时候走的?”   “□□岁。”   “上小学?”   “差不多,我上小学比人家迟一年。”   “为什么?”   “应该上那年,谁都没想起来,老太太忘了去给我报名。”   钟亭很淡地笑了下,看看他,“你不吃?”   “还不饿。”何志斌也笑了下,“大厨都这样,自己做的菜自己没食欲。”   他给她盛汤。   筷子架在虎口间,钟亭静静看男人的动作,看着面前的一桌子菜。   汤勺和瓷碗碰撞出很轻的声响,冬日中午的阳光直射进餐厅,这个不怎么开火的家,忽然弥漫起淡淡的、让人不忍打破的温馨。   第37章 高阳   晚上何志斌照常出门应酬,钟亭一个人在家,差不多9点多,门铃响了。   之前几次门铃响,钟亭都装作听不见。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没把自己当作这间屋子的主人。然而今晚,门外的这个人有些锲而不舍。   从房间走到客厅,她看猫眼,伸手旋转门锁。   门忽然间打开,门外的高阳明显怔住了。他穿着件黑色的冲锋衣,右手悬在半空,还是预备按铃的动作。   “钟亭,是你啊……”   钟亭笑了下,“高阳。”   屋内的暖气泻出来,他舔舔唇,让自己的反应自然一点,“志斌在吗……”   他并不知道他们这阵子住在一起。   钟亭微笑,摇头,“他晚上有个酒局,你没打他电话么?”   高阳摇头,干笑了下。   看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钟亭问:“找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高阳摇头,“没什么,有点小事。”   默了默,钟亭说,“要不要进去坐一下再走?”   高阳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打扰你休息了,我走了,你把门关好了。”   说完笑笑,他转身朝电梯去。   他脚步犹疑,钟亭站在门边灯光下,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关门。   走出两步,人影忽然停住,不动了。   肩部颤了颤,他突然又转身走过来,用一种求助的眼神看着钟亭。   他走回去,“钟亭……你帮帮我……”   “噗咚”一声,人跪倒在她面前。   ……   高阳在地下赌场输了35万,全部是何志斌成人用品账上的钱。   从头到尾他都跟做梦一样,快得来不及想。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玩那么大,一晚上就是两三万,后来越来越大,鬼上身似的,完全失控。   钟亭坐在沙发上,平静地听他讲述事情经过。气氛很尴尬。话说完,高阳一直低着头,想到刚刚那一跪,恨不能整个人钻到地缝里。   过了会儿,钟亭沉吟:“你想我怎么帮?”   高阳捏着自己的手,嘴角抽搐了一下,艰难开口:“这两天,我感觉他已经发现了。他要是愿意不追究,我想,我就把我现在住的房子卖了还他。”   他抹一把脸,声音发颤,“……我就是怕他告我,我不想坐牢……跟了他这么多年,我清楚他,他不会放过我的。”   是的,这两天在隐隐约约间,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他觉得何志斌已经默默动作了。今晚,在这场心理战里,高阳的情绪绷到一个极点,实在憋不住才想跑来向他摊牌。   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高阳抹眼角,“我真的不想坐牢……”   钟亭看着他。她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把高阳送走后,钟亭去阳台抽了根烟,脑中反复是高阳一跪的画面。另一方面也在想,何志斌明明知道他是她家亲戚,出了这样的事,他一句也没有提。   何志斌是夜里两点多回来的,没喝醉,钟亭有些意外。他也意外,她今天这么晚还没睡,一直在主卧看电视。   洗完澡出来,他躺上床,“还不睡,在等我?”   拥住她,他让她枕住自己的胳膊,拿起遥控。   “换个台行不行?”   “你换吧。”   随便调两下,停在体育频道。   何志斌低头才发现,钟亭一直在他,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   亲她一下,他问,“有事?”   钟亭往他身上靠了靠,“没有。”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意外地都起得比较早,钟亭做了简易的早餐。   快吃完的时候,钟亭忽然说,“高阳昨天找了我。”   何志斌没有惊讶,吃着煎蛋,顺着她话头问,“找你干什么?”   “要我帮忙。”   抬眉,何志斌停下手里动作,看着她,口吻还是淡的,“什么忙?”   钟亭静了一下,“他说钱可以还你。”   盯着她看了两秒,何志斌一声冷笑。放下筷子,他起身去厨房洗手。   水流声中,男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既然可以还,他怎么不直接找我?要过来找你。”   “他是想来找你,但是昨晚只有我在家。”钟亭看着他站在洗手池边的身影,“这个事,你打算怎么办?想要他坐牢?”   何志斌拿干毛巾擦手,“你要管?”   钟亭还没回答,何志斌忽然一甩毛巾。   空气冷寂。   他走回来,冷冷看着她,喉结动了一下,“既然他找你了,你帮我去问问我哪里亏待过他。他说得出来,我一个子也不要他的。说不出来,你叫他洗干净屁股准备蹲牢房。”   话说完,他拿了外套就走了。   听着背后的关门声,钟亭继续吃完桌上的早餐。   ……   周末里,何志斌去了趟老太太那边。中午,保姆打算和老人吃昨晚剩菜,他突然过来,保姆只能骑电动车去菜场买菜。   客厅里面,老太太坐在沙发上,手上抱着何志斌带过来的小奶狗。狗很小,只有两个月,乖乖趴在她膝上,半眯着眼任她抚摸。   “怎么想起来买狗了?”看着小狗,老人有些高兴。   抽了张纸垫在茶几上,何志斌盛烟灰,“你不是一直想养狗,现在住一楼正好,就养在外面院子里,没事的时候陪你玩玩。”   老太太笑起来,五官埋在深陷的皱纹里。   低头看狗,声音里带着点滴回忆:“还记不记得我们家以前的大黄,买菜的时候就喜欢帮我叼菜篮……”   他怎么会不记得。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条大黄狗是陪伴了何志斌整个童年,直到他上初中才老死。那时候他跟她两个人过,家里穷得叮当响。后来把房子给了他叔叔婶婶,一大家子人过到一起。   想起往事,何志斌无声笑了下。   “买菜你就不要指望了,这个种往死里长都不会有菜篮子大。”   “我不用它买菜,现在我也不买菜,都是小英去买菜。”   听着老人有些孩子气的话,他又笑了笑。他们祖孙间,很久没有过这么好的氛围。   中午吃完饭,何志斌坐沙发上,保姆在旁边收桌子。   他看着电视,嘴上带了一句,“以后当天菜当天吃,不要放到第二天。伙食费要是不够就跟我讲。”   保姆看看他,连声答应。   下午,钟亭工作室里购置的一架三角钢琴到了。送走送货师傅,她在琴边坐下试音。新琴的音准不太稳定。   练习曲弹到一半,门口有动静,望过去,只见玻璃门被推开,走进一个女人。   年轻女人妆容精致,敞穿着军绿色的外套,头戴黑色线帽。长卷发被压在帽子下,从脸庞两边垂下,时尚靓丽。进来后,她左右看看,目光不期然地与钟亭相撞,饶有兴味地打量她。   隔着钢琴的一角,钟亭与她对视,将手上的曲子淡定停下。   店内刚刚装修完毕,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在桌边。   夏薇环顾店内,再看面前的女人。想起那次夜里的匆匆一瞥、手机上的失真照片,现在,她总算看清她的样子。   一开口就带着尖锐的语气,“你是这的老板?还记不记得我?”   “有事吗?”   “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钟亭没说话,却笑了下。   她脸上淡然的表情令夏薇心中气急,越气她越要自己沉住气。   半晌,夏薇笑了一下。   “看他为自己打架心里挺爽的吧,我以前也这么觉得。”   “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些吗?”   夏薇定定看了她两秒,忽然问,“你喜欢他什么?是看他有钱吗?你不要怪我把话说的太直接。你们这些唱歌跳舞的,表面装清高,心里其实比谁都贪财。是不是看他条件好,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钟亭忽然笑了一下,“他的经济条件是不差。”   这就带着点挑衅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的车是贷款,还有一套房也在还贷。”   “是么?”钟亭看看她,站起来,过去给自己倒水,“真对他有感情,何必要在别人面前说他这些。”   事实上,这个星期钟亭和何志斌一直处于冷凝状态。高阳的事还悬而未决。   背后,夏薇“腾”地站起来,“你不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以为你是谁?”   钟亭淡淡说,“我谁也不是。但如果没记错,你也不过是他前女友。”   夏薇气急,“看他为你动个手就以为他爱你?你去问问,问问他何志斌以前为多少个女人动过手。他连自己娘老子是谁都不知道,这种无父无母的孤儿,这辈子除了爱他自己,你以为他还会爱谁?今天你觉得你在看我笑话,没关系,我们走着瞧。”   时间像是静止了。   钟亭转身,看向她。   看着她的眼睛,夏薇忽然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讯息。   嘴角浮起冷笑,“怎么,看样子……他没跟你说过啊……”   第38章 何志斌   夏薇是爱他的。   从前的她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如果不是他动手打胡乔向这个女人示爱,令她在圈子里颜面丢尽。再娇生惯养、自私任性,她都不会主动去揭他老底。   他丝毫不给她颜面,那就彻底鱼死网破吧。临了死鱼说不定又能和破网在一起。   孤儿?不,她觉得自己形容得还不够确切。   何志斌是弃儿。   何志斌的身世在圈子里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不刻意提,也不回避。情浓意蜜时,夏薇向他求证过,何志斌态度很无谓,语气里连个波动都没有。   是啊,一个男人单枪匹马混成这样,有什么需要避讳?   这也是她始终忘不了他的地方。他就是暗夜中最真实的一簇火焰,那么张狂,又那么孤寂。   爱上他,太容易了。   何志斌是在一岁多时被老太太从菜市场捡回去的。那时候他没记忆。到了四五岁,小孩子开始长脑子,大人都觉得孩子小、不记事,当着他的面和老太太什么都聊。模模糊糊地,孩子心里存了点印象。   他们家也没人刻意瞒他这个事。何志斌父母都是尿毒症重症患者,两个人在医院透析时认识,结婚就为互相做伴。能保一年命是一年的人,哪生得出孩子?老太太把何志斌抱回去后,两个人对这小孩倒是真的喜欢,治病治得穷成那样,吃穿都没少了他。   父母去世后,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太跟何志斌相依为命,直接把这事跟他说了。老太太怀疑他亲生父母是船上打渔的,家里孩子多得养不起,去菜场给小贩送鱼就顺道把他扔了。这些也都是周围鱼贩子说的,也没个论证。完了老太太叫他也不用想别的,自己有一口气在都会继续供他上学。她要他用心学,以后出人头地,给他亲生父母好好看看。   从小就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加上父母常年卧榻、体弱多病,何志斌早就知道自己家跟别人家不一样。老太太说这个事的时候他刚上小学,没多大感觉,也不觉得伤心。什么抱来捡来的,该上学还是上学,该玩还是玩,那个年纪的男孩有多顽皮,他只比别人更皮,半点没让老太太省心。   但从那之后,这小男孩心里有个信念:他以后一定要住大房子,给老太太过点好日子。就这么简单。   现在,何志斌觉得他全做到了。   初冬傍晚,华灯初上。   车停在仓库门口,他拿着外套下车,边穿边往仓库里走。工地上有狗听见脚步声,远远吠起来。   看门的小李穿着军大衣站外面和工地上的两个人抽烟聊天,看何志斌过来,打招呼,“老高都在这一下午了,晚饭都没吃。老板你吃过啦?”   何志斌吸了下鼻子,抛车钥匙抛给他,“我也没吃,你开我车去买点吃的过来。”   接过钥匙,小李点点头,“行,我去了。”   仓库里的灯瓦数足,从顶上挂下来,刺眼的光线让人有种深夜的感觉。这阵子,几个大货架上的成人用品都已清仓结束,只有角落放着一小堆剩下的陈货。   何志斌进来的时候,高阳正躺在进门处的小床上看着手机。   “怎么样了?”   听到何志斌声音,他一个激灵,在床上坐起来,看着他的背影往里去。   “啊……清完了……就剩那点了。”   高阳说完,轻咽了下口水,忽然就心跳如擂。   好几天过去了,一点风声都没有,他不知道何志斌到底是什么态度。这些年他一直是他的出纳,也是他负责收取客户的预付款,向客户发货。何志斌清账转行,一些老客户陆续把欠款打来,那35万里头,一部分是欠款,还有一部分是不知情的客户打来的预付款。   高阳在赌桌上赌红了眼,总想着再借最后一把翻盘,前后不过半个月时间,后路都没来得及想,挪钱填完了坑才知道后怕。下面有个常年跟何志斌合作的小批发商,付了5万货款后货迟迟不到,打给高阳次次被推脱,才直接找了何志斌。   何志斌不动声色地查了账。账面一清二楚,简直不需要他费脑子。老万知道后帮他一打听,才知道高阳是被套在了赌场。大概了解了下中间情况,老万觉得高阳也挺可惜的,头一次玩就被人拉到了坑里。   赌博其实和毒\品差不多,别看他们平时牌打得不停,大家心里都有条线。真正沾上黄\赌\毒,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老万知道何志斌气得不轻,他的意思,高阳要是真能把钱还了,就不要弄得太难看。毕竟他以前是跟在他身边的。生意人尽量不要交恶。   何志斌一直走到仓库里头,查看完剩下的货,又晃悠出来。   高阳慢慢站起来,看着他。   何志斌走到他面前,伸手拖来旁边的木椅。椅子脚蹭着水泥地,发出短促刺耳的声音。懒懒坐下,他在皮夹克里掏出烟点燃,抽了一口后抬眉,“坐吧。”   愣了一下,高阳重新在床上坐下,脑门瞬间涌出一层虚汗。   “跟我不少年了吧。”何志斌忽然问。   高阳张张嘴,“5年多。”   “小衣庄那边,头次是跟我去的?”小衣庄就是令他深陷的地下赌场。   嘴一撇,高阳眼眶红了,咽了咽吐沫,情绪有些激动:“后来是陈洋他们几个带我的……第一天晚上赢了3万,就昏了头了。不知道怎么地,见鬼了一样,一直输。我就想着,翻个本,翻个本就收……”   高阳抹眼睛,说不下去了,发出呜咽声。   何志斌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几分钟后,高阳目光闪躲地说,“志斌,钱我一定还你……我想办法还你……”   这些年,高阳是清楚他的。何志斌表面出手阔绰,其实在钱上从不含糊。他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他爱钱,也计较钱。高阳跪在钟亭面前说怕坐牢,其实内心深处更怕的是何志斌这个人。   在高阳眼里,何志斌是个没有禁忌的人。   “你拿什么还?”何志斌看着他,烟灰弹地上,“5年多,老子就算养条狗也该喂熟了。”   高阳抿着唇,胸口呼吸起伏,不敢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嘴唇颤动,“我卖房子、跟我叔叔借……我肯定还……”   何志斌冷冷一哼。良久,他踩熄烟头,兴致全无地站起来。   没再说一句,他走了。   谈完了,结束了,最后的机会。   听着自己的呼吸声,高阳扭过脸,看何志斌即将在门边消失的背影。   “志斌!”他忽然大叫一声。   何志斌回头,同一瞬间,高阳拿起床边的烟灰缸,猛地砸向自己脑门。   天旋地转,鲜血直流。   ……   抢救室的灯亮着,大门紧闭。   门忽然打开,戴着口罩的护士喊:“于桂兰的家属……于桂兰家属……”   坐在门口的老万站起来,看看钟亭,两个人走过去。   护士问:“你们是家属?病人现在抢救中,心脏血管要装支架,你们换鞋进去,具体医生会跟你们讲。”   老万:“不是,我们是家属朋友,家属赶在路上呢。”   护士皱眉,“家属还没到?这边要动手术签同意书了,你们赶紧打电话,心梗来得快,等不起……”   余光里看见那边有人影匆匆过来,站在旁边的钟亭心下一松,“家属来了……”   “怎么样了?”何志斌大步走来,头发有些凌乱,眉头紧锁。   老万把情况说得比较“轻”:“来得正好,是心梗,你跟护士进去看看,可能要做手术。”   “你是她什么人?”护士问。   “孙子。”   “跟我进来吧。”   护士放何志斌进去。   老万盯着再次关上的抢救室的门看了两秒,又看看钟亭,“过去坐吧,站也是白站,应该没什么事。”   老太太是晚上突然发病的,吃完晚饭说喘不上气。保姆先是让她上床躺了会儿,后来看她样子不对,就赶紧给何志斌打电话。连续几个打不通,情急之下才打给老万。她是老万介绍过去的,老万一听,找不到何志斌就找了钟亭。钟亭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和老万先赶到医院。   急诊的医生给老太太看了看,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大碍,给她挂了瓶水。谁知道一看片子,老人心脏三条主供血管堵了两条,吓一跳,立马打电话找主治医生过来。老万跟钟亭也吓到了,不停打何志斌电话,后来总算通了。   十来分钟后,门打开,何志斌出来了,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老万和钟亭迎上去。   “怎么说?”老万关切地问。   “没什么事,危险头过去了,现在要在血管里面装几个支架。”   老万点头,“没事就好。”   何志斌拍拍老万肩膀,“今晚麻烦你了。”   “什么话。”   “老万你先回吧,”何志斌看看他,“我小叔他们在路上了,不用这么多人在这陪。”   老万看看他,叹了口气,“那我就先走了啊……”   他看看钟亭,又看看何志斌,“别太着急了,老太太80岁,挺有福分的了。”   何志斌点点头。   老万走了。   盯着老万背影看了会儿,何志斌看看钟亭,“我去外面抽根烟。”   何志斌往外走。   过了会儿,钟亭缓步跟出去。   夜幕下,一排树在风中摇摆。   靠在一楼台阶的栏杆上,男人点起烟,向后摸了摸后脖颈。   背后,女人停住脚步。   第39章 夜晚   老太太当晚有惊无险,做完手术被送入重症监护室,两天后转入普通病房。何家人和保姆日夜陪护。何志斌忙着工作,每天抽空去趟医院。   钟亭带着鲜花水果陪他去过两次。那天何家俊在医院看到她跟何志斌一起到了,红着脸站起来,低低叫了她一声“亭姐”。钟亭愣了下,又笑了下。何志斌看了眼何家俊,没说什么。   心理医生打来电话,方真云这个星期没有赴约。   钟亭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有接。钟亭没再去找她。周五钢琴工作室正式开业,钟父钟母和亲友前一天去给她捧场,第二天是周六,她跟钟沁送父母回江心洲。   钟沁近来胃口不好,睡眠不佳,钟父钟母去田里摘了把新鲜小毛菜给她做汤。一家人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聊着聊着,钟母忽然跟钟父说,“对了,高国富儿子前两天头被砸了,住回来养病了。”   钟亭钟沁都看向钟母,钟沁问,“高阳头被砸了?”   钟父筷子停顿在菜上,也惊讶,“要不要紧?也没跟我们说啊?这个按道理要去看一下的。”   “我也是昨天看到杨勇才知道。好像碰的不轻,有点脑震荡。不行我下午去他家一趟。”   “好好的怎么头被砸了?”钟沁问。   “说是晚上打完牌,在路上碰到抢劫的了。你们两个平时也注意一点,太晚了不要一个人在外面乱晃。”   一直不动声色吃饭的钟亭道:“下午我跟你一起去吧。”   钟沁转过脸,不解地看向她,“你什么时候也爱凑这些热闹了?”   高阳家热情接待了钟家人的来访。钟母在房间看望完高阳,跟他闲聊几句,被他妈妈叫出去聊天。屋子里剩下钟亭和他两个人。   可能是有病人的缘故,房间的空气里点浑浊。高阳坐床上,头上裹着一圈纱布,目光发滞地望着地板。   “他动的手?”钟亭淡淡问。   高阳抬眉看向她,摇头。   光从钟亭背后的窗照进来,高阳看不清她的表情,含糊地强调了句,“真的不是。”   静了会儿,钟亭说,“不是就好。”   但压根她不信他是碰上抢劫。   “这次没帮到你,不好意思。”钟亭说。   “他已经答应不追究了……”   “他答应了?”   “嗯……我打了张欠条,把房产证抵了……”高阳躲开她的目光,语气有些迟缓。   事情已经结束,何志斌什么也没跟她说。   过了会儿,钟亭觉得无话可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高阳目光平平地看着她,在她起身时,欲言又止叫了她一声,“钟亭……”   停顿了下,他话里有话地说:“他私生活方面的名声一直不是很那个……我不是跟他发生矛盾了才说这个话,就是……给你提个醒。”   缓慢站直身,钟亭平静地看着高阳,掸了下衣服上的褶皱,“知道了。走了,你好好养伤。”   回去的路上,乡间的风景静静在窗外划过。   钟母在一旁感慨,“小高阳是老实孩子,平时对人也热心,不知道怎么摊上这个事。”冬日天空澄澈,钟亭扶着方向盘,一言未发。   下午从江心洲回去,一进门,钟亭就发现何志斌的外套扔在玄关处。房间里面的空调打得异常高,男人穿着衬衫躺在床上,半盖被子,像是睡着了。他极少这样,不洗澡不换衣服就躺床上。   钟亭走到床边。   何志斌胸口轻微起伏,睡得很安稳。窗帘只拉了一层白纱,一束冷冽的阳光刚好投在他脸上。他闭着眼,嘴唇有些干裂。   中央空调出风口对着她坐下的位置,短短几秒,钟亭的脸被暖风吹得发紧。   盯着何志斌睡颜看了会儿,钟亭想起夏薇那天说的话,伸手抚摸他的脸。   孤儿又怎么样?活在这世上,谁不是孤单一个人?   他很敏感,皱眉,缓慢睁开眼,目光有些脆弱。   “怎么回来这么早?”钟亭问,她的手停在他的脸颊上。   这一刻,两个人之间的不愉快,好像都被忘了。   有些迷蒙地盯着她看了会儿,何志斌缓过神,“下午没什么事。”拉下她的手,他捏了下太阳穴,靠床头坐起一点身。   钟亭觉得有点不对,握了下他的手心,“你发烧了?”   何志斌端床头柜上的杯子喝水,嘴里声音咕噜,“感冒……”   他放下杯子的时候,她探了下他汗湿的脑门。   钟亭从床边站起来。   何志斌抬眉,用眼神问她的行动。   “去帮你买盒药。”   他叫住她,“不要跑了,电视柜下面有。”   吃完药何志斌去浴室冲了个澡,钟亭在厨房帮他煮粥。洗完澡他又昏睡了会儿,起来去完厕所,发现钟亭还在厨房。   背对着门口,她抽着烟,看着灶台上的砂锅发呆。   油烟机持续开着,发出隐秘的嗡嗡声。她每呼出的一口烟都很快跟油烟一起被机器带走。听见背后有些拖沓的脚步声,她低头弹烟灰,没有回头。   盯着女人的身影看了会儿,何志斌回了房间。   晚上,何志斌跟钟亭一起喝了粥,回房躺下。钟亭刚洗完澡,头发带着点湿气,窝在他怀里。灯光很暗淡,何志斌说,“用的我的洗发水?”   钟亭“嗯”了一声。   何志斌摸了摸她的头,笑了下,没说话,空气就这么静下来。   他枕着自己的手,望着天花板,眼中流转着一抹昏黄的光。   “感觉舒服点没有?”她摸他的脸。   “嗯,舒服多了。”   静了会儿,钟亭问,“你奶奶最近怎么样,什么时候出院?”   “再过两天吧,没多大事。”   手臂的皮肤若有似无地靠在一起,温情平和。   躺了会儿,何志斌翻转过她的身体,让她侧躺。他贴着她的后背,揉她的身体,在后面亲她的脖子和耳侧。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动作上,感觉一点点起来,他亲到她敏感处,钟亭颤了下,反手去摸他的脸和脖子,想调过脸看他。   他的头埋在她的脖子里,只剩细密的黑发。   12月8号,何志斌的宏志酒业公司正式开张。   剪彩的早上,店门前的两边道路停满一刷水豪车,爆竹整整炸了半个多小时。来宾既有他朋友,也有孙蓉请来的贵宾。当天还请来几家媒体,现场和两个大客户进行签约,打着发展本地酒的名义搞宣传。   钟亭跟着范一鸣去上海开交流会,没有到场。   晚上,一帮生意人按惯例吃饭唱歌寻开心,去的都是市里顶级会所,在KTV里面彻底玩疯。   金碧辉煌的大包间里,洋酒刚开,年轻的领班带着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进来,简单挑选一番后,人不够,又重新进来一批。   有了女人,包厢里的气氛立马升了个活跃度。大家唱唱闹闹地敬酒,左一句“老哥”,右一句“亲弟弟”、“小妹妹”,疯作一片。孙蓉玩了会儿就走了,何志斌要送,她在走廊上叮嘱几句,让他留下来招待。   陪在何志斌身边的小姑娘在一房间里女孩子里长相算中上,身材略微有点单薄,单穿一件蔚蓝色的一片式连衣短裙,荷叶边领口小露香肩。何志斌用到她敬酒的时候会搂她肩膀,闲了在别人唱歌时跟她说两句话。他很随意,但也没什么出格动作。   这些人里面有两三个是孙蓉拉过来的客户,何志斌先前跟他们不熟悉。夜里一点不到的时候,酒已经喝得接近尾声。老万凑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两句。这里面有个董总,看中了今晚陪酒的小姑娘,想要人出台,人也同意了。   何志斌原本打算唱完歌带他们去泡澡,再找地方玩。现在人自己有想法,他就不另安排了。   音乐还在继续,场内人均已蠢蠢欲动,几个女孩子去洗手间补妆了。   办大事的日子一切顺利,何志斌心情好,喝了不少。他点起烟压酒,看看身边的小姑娘,问她怎么不去唱歌。   音乐声大,女孩子听不见,朝他靠近一点,他靠她耳边说,“过去唱个歌给我听。”   女孩子笑着推开他一点,“我才不去。”   何志斌歪嘴笑,“怎么了?”   女孩子说,“你们不是都准备走了吗,还要我唱,唱给鬼听啊……”   夹着烟的手端起杯子喝了口,何志斌看看她,隔着层斑斓灯光,醉意更浓。   停了会儿,他问,“出台么?”   音乐声几乎把男人的声音全部盖住,她还是听清了,笑看着他,敏捷回应:   “有时候不出,不过今天可以。”女孩翘起的唇有些娇媚。   何志斌朝她看了看,半晌,用手背蹭了下她的脸颊。   第40章 家庭   钟亭和范一鸣去上海认识了两个新朋友。活动结束,几个人找了家酒吧聊天,气氛愉悦。   钟亭没喝酒,留着开车。   范一鸣借着酒劲跟其他人说钟亭,“她小时候不用功,找机会听她弹弹看,小姑娘很有天赋。”   钟亭坐在一边笑,喝着苏打水说,“老范,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那时候要是你老师,”范一鸣拍着桌子说,“钟亭你信不信,我一定把你带出来。学琴没有不枯燥的,你问问,哪个钢琴家小时候不是被逼出来的。”   钟亭点起一支烟,笑而不语。   他们差不多夜里十二点才从上海回程。夜车开到家时已经夜里一点多。   打开门,客厅灯光明亮,空气里漫着浓郁酒气。有电视声从里间传出来,钟亭猜想何志斌也是刚到家,正要换鞋,隐隐约约的,却听见女性的低低笑声。   带上大门的手停住,钟亭侧过脸看向里间。停顿了下,没有放下手包,也没有换鞋,她顺着一种说不清的直觉,朝里走。   电视声、人声,渐渐清晰。   房间没关门,暗的光线里,床脚堆叠着凌乱的鞋和衣物。大床上,两具身体抱在一起。女孩跨坐在男人腰上,整个上身趴在他胸口。灯没有开,小片光从敞开着的门透进去,照亮她背上的如瀑长发,栗色的,带着卷,一半披散,一半被男人抓在手里。男人另一只手扣着她的腰,头埋在她胸前。   罩在身上的光线变暗,轻轻笑着的女孩侧过脸去看,低头贴住男人的脸,笑声一点点停下来。   欢场中人见惯各种场面,看到钟亭站在门口,她没有太受惊。躺在何志斌身上,她神色略微有些得意地看了钟亭一眼,识趣地从他身上滑下来,整理挂在胸口的荷叶领、卷在腿根的裙摆。   钟亭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   她平静地看着床上的男人,不惊讶,也不愤怒。深灰色的床上,男人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只在最初时瞥了她一眼。女孩离开身体后,他无谓而懒倦地摊开臂膀,望着天花板,目光空洞迷离。   他们沉默对峙。醉生梦死的空气里,浮荡的是蓝色。冷冽沉默的蓝。   这个样子的何志斌,钟亭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她没有看过的他,却又是心中了解的他。也许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洞穿他,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抛掉生命里所有有重量的东西,与其说是他的选择,不如说是本能。   钟亭转身走了。   床上,女孩子伸头看了眼那道离去的背影,又垂眸看看床上的男人。过了会儿,她大着胆子伸手,轻抚他的鬓角,又低头去亲他的嘴。何志斌一动不动,两三秒后,他将她扫开,从床上起来。   走廊尽头亮着夜灯,大理石瓷砖反折出刺眼光芒。女人在等电梯,何志斌走过去。   平视着梯门,他在她旁边站了几秒,看看她,酒后声音沙哑,“车钥匙拿了吗,要不要送?”   光洁的梯门印着他们靠近的扭曲身影。   “拿了。”   钟亭没有看他,语气淡淡,“放在这边的几件衣服你看着处理。”   沉寂中,电梯按钮旁的红色数字无声变动,如同最后的倒计时。   何志斌不再出声。   他脑中昏沉,但他没有醉,相反地,异常清醒。一直到电梯到达,都没再开口。   短暂的空白后,“叮”一声,电梯到了。   钟亭步入轿厢,在电梯即将运行时,她正视着前方的他,忽然冷冷笑了下,“别后悔。”   下一秒,机器运转发出细微声响,金属梯门向中间合拢,缓慢遮住男人空无一物的双眼。   钟亭在深夜中回到自己家。方真云的东西还在,人没了踪影。   这夜,靠在沙发上,她望着落地灯的光,彻夜未眠。   第二天中午钟沁打她电话,约她去附近的咖啡馆。钟亭全无心思,钟沁在电话里说,“钟亭,你必须来。”   自己的妹妹很少用这种语气。“必须”这个词的背后似有千言万语,她不得不去。   下午,钟亭一进店就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外套搭在椅子背上,钟沁身上是一件修身的蓝色半高领羊绒衫,她坐在阳光充沛的窗边位置,头发在后脑勺绑成一小弯低马尾。   看见钟亭进来,钟沁没有举手,也没有示意,只是用眼睛看着她一步步走来。这道目光中所携带的陌生审视令钟亭在坐下前感到瞬间迷惑。   她脱下大衣,在褐色沙发上落座。   “我帮你点了一杯蓝山。”   钟亭点头。   “昨晚睡得不好?看起来面色不好。”   服务员端来咖啡,钟亭随意搅拌两下,抿一口,笑了下,“还不错。”   “是什么还不错?是睡得不错,还是咖啡不错?”   放下杯子,钟亭收敛起唇边的淡淡笑意,看着她,“到底怎么了,说话带着刺。说吧。”   钟沁盯着她看了很久,用手指拨弄果汁里的吸管,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你问我怎么了,是我想问问你,你怎么了。”   “今天一早爸妈把我叫回去,跟我聊了两个多小时。”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胞姐,“他们两个一夜没睡,要我给你带句话。他们说,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爱你,支持你。”   钟亭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怔住的脸被阳光照得苍白。   “什么意思?”   “昨天,有个女孩子去找他们,她说是你朋友。”钟沁的腔调别有意味,看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眼底深处,“知道我说的是谁吗?她是你什么朋友?”   钟沁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女孩子。从父母极尽委婉的表述中,她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女孩大概的形象。年纪很小,很乖巧,像只小羊一样。   他们对她的话起初半信半疑,然而她说的越多,他们越信。连杨菁事故的一些细节,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思虑一夜,两个老人冷静下来,把钟沁叫回去,让她传话。   是与不是,他们都不在乎。只希望钟沁告诉钟亭他们的态度,让钟亭不要有后顾之忧。这一次就像过去的二十几年一样,他们尊重她的决定。然而,他们可以接受,钟沁不能接受。   看着一言不发、彻底陷入震惊的钟亭,钟沁内心情绪翻涌,再也克制不住。   “你真的在跟她谈恋爱?钟亭,从小到大,你做那么多不一样的事,到底是真的叛逆,还是因为你只是不想和我一样。”   这么多年了,钟亭终于问出了深藏于心底的疑惑——你的逆向而行,是为和所有人不一样,还是,只为和我不一样?   是从几岁开始的?   钟沁已经记不清了。当别的双胞胎还在渴望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穿一样的衣物时,钟亭已经希望离自己越来越远。   上了高中后,自己什么都会告诉钟亭,可钟亭却很少和自己谈心事。后来,她甚至去上海和杨菁一起上大学。   钟沁一度会去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她慢慢发现,也许自己的存在,对钟亭而言就是个错误。   对面,钟亭很久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只是淡淡说,“钟沁,我永远爱你和爸妈,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过什么比你们更重要。”   心中一瞬动容,钟沁流下眼泪,“那你为什么要一次次让我们伤心?你失眠的那两年,我和爸妈让你回来,你怎么都不肯。那两年你日日夜夜睡不着,我们什么时候又睡过一个好觉?每天半夜惊醒我都会想,钟亭她睡了吗?她今晚有没有好一点……”   胡乱擦掉眼泪,钟沁吸了下鼻子,垂下眼。   “爸妈说不管你怎么样都支持你,但是钟亭,这次如果是真的,我不会原谅你,也绝不接纳。”   钟沁看向她:“你和我都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要看他们好欺负就一直为所欲为。所有人都觉得你比我有出息,你在上海混得那么好,活得那么潇洒自在,但你有没有回头看过,看看是谁在为你的潇洒买单,是爸爸和妈妈,是我,是你背后的这个家庭。”   一口气说完,钟沁红着眼站起来,“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说自己回去和他们说,我也很累了,先走了。”   钟沁走了,留下钟亭一个人。   刚刚的争吵不算激烈,也引得周围两三桌人频频回头。她不在意。   静了会儿,钟亭在包里拿出烟,剔开锡纸,不急不慢地抽出一支,衔在擦了口红的唇上。   窗外,马路上车来车往,隔着层玻璃,寂静无声。   没一会儿,服务员走来,“抱歉女士,这里不可以抽烟。”   钟亭扭过头,“不好意思。”   拿起包和大衣,她向外走去。   第41章 解决   从店里出来,马路上川流不息。黄昏的光从天边倒塌下来,空气里漂浮着淡淡金色。   行人匆匆,谁的心中没有一份隐秘的哀伤?   麻木地站路边看了会儿,钟亭回家。   钥匙在锁眼中转动一圈,出门时反锁了两圈的大门,开了。   钟亭迟疑一秒,推开,电视的声音。   窗帘拉得密密严严,家里光线昏暗。沙发上,女孩穿着睡衣,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一包薯片。电视里像是在放一部喜剧电影,演员声音浮夸,她吃着薯片,没有发出声音,脸上是静静的笑容。   门大开着,冷风从背后往里窜。钟亭站在玄关处,看着这一幕。   漫长的犹如一个世纪的静止后,女孩若无其事地回过脸,眼睛里还留着一点笑,“回来了?晚上吃什么?”像寻常傍晚的问候,她问她晚上吃什么。   目光相触一下,她的头又转回去,傻傻看着屏幕笑。钟亭依旧站在原地。   “你回来了?”   “钟亭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饿了吗?晚上想吃什么?”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   她上班,她上学。没有课她在家看电影,安静地等她下班。她是个不爱笑的女孩,但是只喜欢看喜剧片。晚上不累的时候她们会一起做菜、吃饭,累的时候就出去吃,散步回家。   放下包,钟亭去房间拿了衣服去浴室。方真云继续看电视,幽暗中,她目光清亮。洗手间的关门声在背后响起,她的脸上依然有笑。稚气的嘴角,浅浅淡淡的笑容。   电影行至高\潮处,剧情笑中带泪。“咔嗞咔嗞”地吃了几片薯片,女孩的表情变得平淡了,几秒后,她拿起遥控器。“啪”一声,屏幕一片漆黑。   空气蓦然安静,只剩下浴室里透出的清清水声。   钟亭闷在里面一个小时候才打开门。真云就站在门口。谁也没有惊讶。   女人与女孩面对面站着,白色的雾气徐徐从背后涌出来,像湿热的风。钟亭湿发散乱,几缕落在眼前。透过发的虚影看过去,是女孩子纯净漆黑的双眼。   那目光清澈又倔強,脆弱又孤绝。像两年前一样。两个破碎的人相遇,勉强拼凑出一份完整。饮鸩止渴般,用灵魂互相供奉。   恍惚间,钟亭想走出这片狭小空间,方真云预见她的动作,一把抱住她。被撞得后退半步,钟亭背靠上门框。   真云的身高只顶到她的耳垂。细瘦的双臂抱紧她的腰,她把头放置在她肩上。   凝滞的意识里,钟亭听她缓慢的声音:“你不要怪我,是你先背叛了我。钟亭,是你先背叛了我们。”   “男人有什么好?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家人又有什么好?他们是不可以选择的,养你爱你都是逼不得已,从来都不是他们主动选择了你。你回头看看,只有我,一直都在这儿。”   女孩绵柔的身体压着她,带着一股她无法推开的力量。坚硬的门框像生出的脊骨,支撑着她无力的身体。目光茫然消沉,钟亭低头看女孩的发顶。发梢上的水一点点往下滴,掉在她漆黑的发上,有的沁入、有的下坠。   像水的滴落,她的点滴,她慢慢沾染。谁的错?   令人窒息的拥抱中,钟亭迟缓地摸了下她的头,慢慢、慢慢地将她拉开。   真云不松手,轻柔的声线渐渐颤抖:“你不能不管我的……钟亭……你不能不管我……连你也不管我,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这声音下深藏委屈、愤怒与哀伤。随着脑中的轰然巨响,身体里努力汇聚的力量逐渐消散,钟亭只觉得,自己体里一片破裂。   翻涌的情感下,真云捧住她的脸,凑上去,绝望地、深深地吻住她。女孩的嘴唇,柔软、芬芳,像被雨水湿润的花。又像汲水的小鹿,在她的唇上轻轻舔吮。   钟亭一动不动地垂着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真云的脸庞上,缓缓留下两道清泪。   身体的感觉纯粹而真实,谁也骗不了谁。嘴唇分开,身体分开,钟亭靠在门上,颓然看着她,手指擦她的泪,“你真的爱我吗?真云,你问问自己。”   眼中的泪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方真云面孔苍白,“对又怎么样,不爱你又怎么样?在上海的时候,那些快乐是假的吗?我们去成都、去云南、去韩国,你以前对我那么好,那些好、那些开心,都是假的吗?”   声音软下来,有些混乱地,试图在废墟上重砌堡垒:“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离开这儿回上海,不回上海也可以,我们去其他地方……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儿都行。以后我乖乖的,你会爱我的。”   “回不去了,真云。”   “哪里回不去?回不去哪里?”女孩提高音量,压抑的情绪陡地爆发。   钟亭看着她,“以前的日子,我回不去,也不想回。”   良久,望着方真云仰起的脸,钟亭伸出摸她的头。   年轻的女孩,每一根发丝都泛着光泽。   “给你20万,就当没认识过我,好吗?”   怎么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就用最简单的办法。   透过朦胧泪眼看着面前的人,真云像是不认识她了。   “不要立即回绝,你不小了,慢慢就知道很多机会只有一次。认真考虑,再回答我。”   望着钟亭漆黑的双眼,女孩一点一点笑起来,笑下的泪水令人心碎。   “30万。”她一字一句,“我要30万,一分都不能少。”   “好。”钟亭想都没想,“明天上午带你去转账,今晚你把东西收拾好,拿完钱就走,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   第二天一早,钟亭带着方真云去办完理转账,径自上车,没再看路边的女孩一眼。下午,她直接去找钟沁。   钟沁丈夫在家,钟亭让她从家里出来。   别墅区幽静,钟亭很想抽烟,烟掏出来,想起她怀孕,又放回去。   不一会儿,铁艺的小花园里出现人影,钟沁披着件羽绒服、穿着拖鞋走出来,里面是一身粉蓝色的毛绒睡衣。   拉开副驾门,她坐进车里,冷着脸直视前方。   钟亭问她,“在家干什么的?”   “没什么,看育儿书。”   “上次带给你的绘本还好吗?”   “挺好。”   静了静,钟亭转头望着自己妹妹孕中莹润的脸,忽然淡淡笑了下,“你昨天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心里对我有那么大意见……”   钟沁不说话了。昨天的话说得很重,心里不是不后悔的。   “帮我个忙好不好?”钟亭说。   一直抿唇看外面的树,默了下,钟沁终于调过脸看她。   “帮我告诉爸妈,我不是,叫他们不用担心。”   “真话还是假话?”   “钟沁,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慌?。”   沉默对视半晌,钟沁忽然扭过脸朝窗外,眼泪说下来就下来。同胞姐妹,此中的连心情感,旁人永远无法体会。   在钟沁极力抑制的呜咽声中,钟亭望着车外萧瑟的风景,淡淡说,“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比你优秀。这几年不在家,他们也都是你在照顾,我知道你比我付出得多。可能我一直觉得他们很厉害,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以后不会了。”钟亭抽出纸巾递过去,“别再哭了,对宝宝不好。”   默默擦掉眼泪,钟沁带着哭腔说,“钟亭,我昨天有些话说得很过分,回来后我特别害怕,怕你身体又出状况……”   钟亭摇头,轻声说,“没有,我昨天睡得很好。”   冷冷的风在窗外呼啸,钟沁擦眼泪。   短暂的空白里,钟亭有些茫然看着外面。冬天的阳光很亮,折射进来,一小片落在脸上,带着微微暖意。   ……   工作室刚开张,收到的学生不多,事务不少,很多工作流程尚在摸索中。不知不觉中,经验老道的范一鸣成了钟亭的最佳合作伙伴。   晚上在工作室接待完一位前来咨询的家长,范一鸣临时起了兴,去车里拿来小提琴,跟钟亭合奏。一个听众也没有,两个投入在单纯的音乐中,心中畅意。   疯狂弹奏了靠近一个小时,钟亭疲惫地停下,笑了笑,问,“心情不好?”   钢琴边的范一鸣放下琴弓,看看她,舒了口气,“这两天我在办离婚手续。”分居多年,他和长居美国的妻子终于达成共识。   钟亭不予评价。   透明的玻璃门外,夜色浓浓。   范一鸣静了会儿说,“我发现有的人,他一生都在追求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很难真正快乐。一开始你会试着去暖化他,但慢慢就知道,全是徒劳。我妻子,也就是我前妻,她就是这样的。一直以来我都不想放手,夫妻一场,怕放了手她就彻底没有退路。现在年纪大了真的觉得太累。我想,不如让她去试试,也许能碰到真正让她快乐的人。”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解脱?”钟亭开玩笑地说,“那是不是应该恭喜?”   范一鸣不置可否地笑笑,“接受这个恭喜,我是不是还得请客吃饭?”   钟亭笑,“那就谢谢范老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遇见   十二月中旬,气温进入零下。江苏地区迎来初雪,细小的雪点夹在雨里,若有若无。但气象台说了,是雪。   一场雨雪从早下到晚,空气湿冷阴寒。酒吧里不分季节,慵懒氛围下,人们寻求着放松开怀的一刻。晚上10点,正是上客时间,角落的卡座里,几个人正在喝酒聊天。   范一鸣请客喝酒,找了好些本地的音乐界人士。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朋友正在说送女儿去英国学音乐的故事,听到好玩处,范一鸣低声和钟亭交流。   他问她,“是不是不太喜欢跟他们应酬?”范一鸣感觉钟亭不是很提的起劲。   “还好。”   过了会儿,她放下红酒杯,起身去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明亮的镜子里,一张微微酡红、妆容自然的面孔。简单整理了下头发,她往卡座走。乐声靡靡,烟雾氤氲在暗黄色的灯光下。   路过吧台,她停住脚步。   男人独自弓坐在吧台边,穿着一件略正式的黑色衬衫,嘴里叼着烟。灯光下,他面色冷淡颓废,鬓角有汗,明显打理过的头发已经有些凌乱。手边是酒杯,旁边是烟盒、钱包。   双手搭在台面上,他不经意地调过脸。   四目相对。   烟还在唇上,何志斌僵了一秒,看着钟亭,懒懒呼出刚刚那口欲出未出的烟雾。   音乐在四周流淌,这一秒的静止很长。   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钟亭决定和他打个招呼。   吧台灯在他们之间洒下一束柔和的光线,她走过去,在旁边坐下。   极短的沉默。   “一个人?”何志斌弹烟灰。   “跟几个朋友一起。”   目光放松闲散地往旁边看看,她问候他,“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   孙蓉长袖善舞,他们的摊子已经铺开,搞得有声有色。一连定下几个大单,酒厂那边也满意。才半个月,酒厂把剩下两个系列的江苏区域代理权也给了他们。酒水市场的大形势不好,他们逆流而上。   所以不是还可以,是非常好。   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波澜。   默了默,他低垂的视线注意到她装饰在手腕上的两只金属手环,灯光在上面旋转、闪烁。   “喝个什么?”他抬手示意酒保来。   “不用了,朋友还在那边,”钟亭打断他,“先过去了。”   他点点头。   两秒后,何志斌目光迷茫地看过去,人已经走远。   喝掉最后一口酒,拿起钱包和烟,他往自己的卡座去。   钟亭回去坐下,几个人还在聊。   默默喝完杯中酒,在舒缓的布鲁斯音乐里,她又静静倒上半杯。   范一鸣看看她,“等下你把车放这儿,我送你回去。”   “好。”   结束后,钟亭他们从店里推门出来,一位女伴暗暗发出惊叹,“哇……”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大的,才两个多小时,夜色下,一片银装素裹。   几个人兴奋地看了会儿,范一鸣在冷风里说,“你们在这等着,我们去拿车。”   冒着雪,他跟着另外两个男人一起有说有笑地朝停车场走,留下钟亭和另外一位女伴在门口。   空气里充斥着清新雪气,女伴深深呼吸了一口,感觉酒吧里带出来的浑浊感一扫而空。   她把衣服上的风帽戴起来,感慨,“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钟亭抬头,浓浓夜色下,飞扬的雪花在半空被霓虹照亮,闪烁着坠落。   过了会儿,酒吧门在背后被“吱呀”一声推开,她们回头看,一群人谈笑着走出来,一样地惊呼大雪。   孙蓉跟何志斌说着话,看他目光飘走,跟着看过去。雪光映照下,不远不近的距离里,她和钟亭对视。   看回何志斌,她问,“认识?”   何志斌不置可否,往两头看看,“下大了,开我车吧。”   “明早要去商会开会,送我回去的话你要来接我。”   他说,“走吧。”   说话间,一辆银色沃尔沃和黑色奥迪先后从远处驶来,门前的一片雪霎时间被撵出四条流畅的灰色轮印。余光里,檐下的两个女人走去,在两车间分手。   穿着长及脚踝的深色大衣,钟亭绕去到沃尔沃的副驾,拉开门。坐进去前,不知里面说了句什么,她掸了下肩上雪,脸上闪过一抹风情的笑。   风静静摇撼树梢,大片雪花自空中旋转而下,轻柔幽静。   何志斌收回视线,跟着一群人往另一个方向走,背后,车的引擎声飘然远去。   白茫茫的道路在尽头缠绵交叉,纷扬的雪纸片一样扑来。后视镜里,男人的轮廓在暗夜下很快变得模糊。淡淡移开视线,钟亭望向窗外。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何志斌的奶奶上星期刚出院,这星期又被送了进去。老人不想在医院里面住,每天都要回家。   “隔壁床打呼,每天夜里跟响雷一样。”趁着隔壁病人被推过去做检查,老人压着声音跟何志斌抱怨。   一场大病后,老人身体整个垮了,和之前判若两人。除了身体,连脾性也有些变了。几十年一直是唯唯诺诺的性格,现在反而像个老小孩,变得有些自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会直接说了。   何志斌倒是喜欢她这样。   医生是这么说的:八十古来稀,到这个年纪,出个什么状况,基本就是大势已去。他们会尽力保,家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回家不到三天,保姆说老太太喊心闷,何志斌立马又把她送进来。医生一查,还是老问题,急救后送入病房。   “你自己打呼也响,不要嫌你嫌他……”何志斌坐在病床边削苹果,停了停,看看老人皮垮垮的脸,缓和了点语气,“最近床位紧,没单间,等下有单间空出来就给你换,再忍个两天。”   老人眼睛看着空气。   “你这边还缺什么不缺?”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何志斌哼笑,“问你也问不出个名堂。”   老人看看他,“你跟小钟又不谈了?”   何志斌头也不抬:“嗯,你又开始乱烦神了。”   她现在不怕他,“我们这个年纪哪个没有抱重孙孙,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命。”   “要重孙还不容易,等到明年,我给你抱上十个八个。”   老人疲惫地笑了下,他很久没这么逗过她了。   “我的狗呢?”   “让何家俊先养着了,这些你也不用烦,猫啊狗的,饿不死。你把你自己顾顾好。”   “家俊怎么还不回学校上学?”   “不是跟你说过了,快寒假了,下个学期回。”   昨天何家俊刚来看她,前脚走,她后脚忘。   “志斌啊……”恍惚间,老人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何志斌停住手上动作,看向她。   时光一下子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在外面闯祸惹事,她拿他没办法,就这么无奈地叫他的名字,“志斌啊……”   看着老人浑浊的目光,何志斌说,“有什么话,你交代吧。”   盯着虚无的空气,老太太声线颤抖,嘱托他:“你弟弟他还小,你以后一定要多照应着他点,多帮帮他。啊?”   何志斌沉声,“我答应你。他是你家孙子,以后无论怎么样,我肯定帮你何家把这条脉留好。”   他懂她的心思。她不说,他也会做到。就算是为了还她的恩,他也会把何家俊顾好。   鼻子一酸,老太太眼眶泛红,瘦骨嶙峋的手拍了下他的手背,“他是我孙子,你不是?你想想你小时候多不听话,都是我一顿顿打出来的。”   那时候她还能打他、骂他,后来就管不动了。他也不用她管,他是个有本事的孩子。   “我打得还不够,不然你比现在还好。”她哽咽。   何志斌咧嘴笑笑,“嗯,打得好。身体养好了,我带你回家过年。”   “养不好了……”老太太泄气地说,“我自己身体我自己知道,养不好了。”   何志斌看看她,抽两张纸帮她擦眼泪,“你比医生厉害?现在科技发达,你们这些老头老太活个90岁不成问题。我也有钱,再好的药都用得起,你怕什么。等天暖和点就好了。”   老太太抽泣了一会儿,何志斌把她扶起来,喂她喝了点水。   从医院出来,何志斌一路把车开到家。   在楼下熄掉火静坐了半天,他再次启动,穿过半座城市,来到这个不算陌生的小区。   屋顶、树梢的积雪正在化,一两滴间或砸在车顶,“砰砰”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沉浸在独处中的男人降下车窗,瞬间,车里的温度被夜风吞噬。   手肘架着车沿,空无的目光,向上仰望。   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扇灯光暗淡的窗,渺小而遥远,镶在夜色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孙蓉   在车里坐了半个多小时后,何志斌点起引擎。   楼栋里的灯忽然亮了。黑暗里,一小片昏黄的暖光从里面晕出来,照亮两个向外走的人影。   手上动作停下,他靠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雪后的夜晚宁静空旷,钟亭把范一鸣送到车边,裹紧身上的蓝黑色羊绒披巾。   范一鸣说,“好了,不用送了,外面冷,赶紧回去吧。”   “耽误你一晚时间。”   “不用客气,这场听奏会办好是大家的事。快上去吧。”   为了造声势,他们准备赶在寒假里办一场听奏会。   钟亭点头,“嗯,慢点开。”   两人道别,范一鸣离去,她转身上楼。   道路潮湿,远处的车没有亮灯,残雪的照耀下,她还是看清了。漆黑的车,静静栖在人行道边,没有一点动静。   风悄然吹落树上的水滴,一片细碎声。与车正视两秒,钟亭走入楼道。   楼里的灯光随着人声再次亮起,寂寞地流泻。   灯光再次熄灭的一刻,树下的车忽然前灯大亮,在引擎的嚣张轰鸣中,绝尘而去。   12月下旬,老万儿子过小生日,晚上叫了一大帮子朋友去他店里吃饭。何志斌送了孩子一个遥控飞机,他儿子特喜欢,饭也不吃在旁边闷头玩。一桌子大人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喝酒聊天。   老万老婆是市职高里的英语老师,老万平时很听她的,但只要在朋友面前,她老婆次次都给足他面子。吃完饭,大家一起帮孩子许愿吹蜡烛,她老婆自己开车带孩子先回去。临走前还嘱咐厨房给他们添了一些下酒菜。   她一走,桌上人没一个不夸“嫂子”好,老万心里听着舒坦,嘴上装模作样地道,“好什么好,也就是能带带孩子……”一桌人笑着骂他是臭显摆。   男人们几杯酒下肚,嘴上说话就不带门了,慢慢就谈到胡乔。他和何志斌闹翻后,大家默默站队,原本一帮人不声不响分成了两派。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已经少有交集。   当着何志斌的面提到他,肯定都是说胡乔的不是,一个个借着酒劲翻一些陈年旧帐。但圈里人都知道,何志斌是为了个女人跟胡乔动手的,听说他现在跟那个女的又不谈了,背后说起来的时候,很多人还是觉得何志斌这事做的不值当。   饭吃结束了,菜一撤,牌桌架起来,。老万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晚上赢得最多,结束后又请几个人去市里吃宵夜、洗桑拿。在会所洗完澡,他开了几个小包间给大家休息。   老万跟何志斌一间。两个认识的小姑娘进来帮他们泡脚、按背,中途闲聊的时候,他们都累得没怎么说话。结束后,小姑娘们识趣地关掉灯,端盆出去了。   到了深夜三四点,人反而过了那个困劲。老万跟何志斌躺床上,看着老香港电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听说你们正在银行办贷款?数额不小?”老万看着电视。   “嗯。”何志斌靠着床头,“三百多万,还在跟农商行那边谈。”   “不是刚开始,铺这么大?”   “有个进口葡萄酒想过来,我看了一下,还不错,可以带着一起搞。”   是香港那边的一个酒业品牌,专门搞进口葡萄酒的流通和运营业务,代理了不少国际葡萄酒品牌,有点底蕴。他最近刚刚接触到,觉得是个好机会,想试一试。   算起来,何志斌刚刚在酒业入门,换了别人,可能更倾向稳扎稳打。一直以来,他做生意就一个理念——富贵险中求。碰到好的机会,绝不能放过。   老万半晌没说话,在昏暗的光线下爬起来点了支烟,散给他一支,“稍微稳着点来,不要急,钱这东西是赚不完的。”   何志斌把烟点起来,“我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老万点到为止,“老太太最近身体怎么样?”   “就这样吧。”   “人年纪大了就这回事了,做小辈的把孝敬到就行了,我老娘死的时候我是一直守她旁边的,人就这么回事,假的很……”   两个男人各自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老万问他,“跟小钟好好的怎么又分了?还没玩够?”   何志斌没应声,倚床上眯着眼看屏幕。   “你觉得她怎么样?”   愣了下,老万看看他,哼笑一声,在烟缸掐灭烟头,舒服地往下躺躺,“这个话不要问我,呵,不要给我来下这个套。我要是说个什么,以后你们再好起来,恨的就是我了。”   何志斌一只手垂在床侧,无声笑。   舒了一口长气,老万语气稍稍正经一点,“做人有时候不要太较劲了,累得慌。你看我这样,开个小饭店,跟老婆孩子过个小日子,也不觉得比谁差了。干什么都是这样,一较劲起来就没个头。”   没人回应,老万啧嘴,“睡了?”   何志斌在嗓子里“嗯”了一声,满满倦意。   “臭小子,跟你是说不了一点正经话……睡吧睡吧……”   老万也累了,看着电视,眼皮一点点垂下来。   12月下旬,成都召开全国糖酒会,何志斌、孙蓉还有店里的两个销售一起去了一趟。为期三天,他们没参展,过去只是为了解市场行情、结交朋友。   行程的闲暇时间里,商家们结伴把成都市几个有名的景点都逛了一遍。孙蓉不是第一次到成都,她喜欢杜甫草堂,第三天的时候拖着何志斌几个又转一遍。   何志斌不感冒,走了会儿,早早出了园子。等她的时候他在门口的烟草店里淘了几条四川香烟。   孙蓉出来时,他正在小店门口跟人家老板抽着烟聊天。人山人海的景点区,远远望过去,她一眼就看到他。   这趟出来,孙蓉心情像是很好,临行前晚喝了不少。结束后何志斌把她带回房间,人刚放到床上,她一把抱住他。   “不要走。”   酒后身上又软又烫,她抱着他的腰,男性的力量带来的安全感与舒适感直达心底。   何志斌推开她,她在挣扎中反把他往自己身上拉拽,抱得更紧。   声音有些嘶哑,“陪我一会儿就好……”   头发乱了,姿态也没了,她抱着他,双眼泛着水光,目光楚楚,像是醉,又像是异常清醒。   红唇艳艳,“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老了?”   何志斌撑起上臂,在她身上抬起身体,笑了下,“喝多了?”   “你知道我没醉。”孙蓉用气音说,“多我一个不行?”   静静对视中,何志斌舒出一口气,从她身上起来。身下人还想继续纠缠,但已敌不过男人认真后的力气。   答案显然——不行。   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女人平躺在床上,神色黯然地望着天花板。头发凌乱地半遮面庞,灯光刺眼,她觉得自己在漂。没有方向,没有终点的漂浮。   此时应该是又羞又怒的,而她只是疲惫和失望。   何志斌在床边坐着,没有看她,“你睡吧,睡着我走。”   女人没说话,过了会儿,她握住他搭在床上的一只手。男人的手骨节宽大,干燥粗糙,隐隐传来他的体温。他的心又硬又冷,只要稍稍软一点点,就让人无法自拔。   何志斌没有抽出手。望着空气里的虚无,他在身上翻出烟,垂着眼衔一支在嘴上。打火机“叮”地一声,他探身关掉灯。   第二天醒来在酒店吃早餐,孙蓉穿着人工仿制的环保貂皮大衣,妆容精致,贵气逼人。回去的一路她跟何志斌正常交流,两个人之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   时间很快进入一月,孙蓉答应担保的银行贷款没有放,何志斌急着跟葡萄酒代理商那边把事情定下来,电话找到她的时候,她不慌不忙地要他去一趟。   孙蓉正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做瑜伽。   保姆开完门,给何志斌倒了杯水,去玄关处继续清理鱼缸里的秽物。孙蓉看了看,把她支去楼上。   沙发上,孙蓉跟何志斌一起坐下来。   何志斌脸色不是很好,喝了口茶,语气淡淡:“银行那边说你这边不肯保了,你对这个项目要是不感兴趣,我就自己做了。”   孙蓉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瑜伽服,头发全部竖起,露出细长的颈部。阳光照进来,她的皮肤被衬得很白。   笑了下,她轻描淡写地问,“干什么,生气了?”   “我叫你过来,是有更重要的事跟你谈。我不是不肯帮你担保,是近期不方便。”   何志斌看向她,她有些警惕地朝楼上看了,看回他。   “我要离婚了。”   孙蓉要离婚了。软弱了这么多年,彻底一次性爆发。   男人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能量。这件事她昨天才找律师和那头提,其实前期早就有所动作。现在她手上已经完备掌握男人的出轨证据、香港公司的整个经营状况。在财产分配上,她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一切退路都想好了,唯独缺个同行者。   安静的空气里,孙蓉低头抿了下嘴唇,“我正找人在澳洲置业,投资移民。”   冬日的阳光照在深色皮沙发上,她定定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一股穿透力:“志斌,跟我一起过去吧。”   第44章 暴力   孙蓉说完,对面,何志斌没有说话。   她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起身,在角落旁的边柜里拿出牛皮袋,抽出其中一份文件,递给他。   是她的离婚协议,要求划分的财产处,一个天文数字。   孙蓉重新坐下,目光幽幽,望着茶几上盛开的白色百合。花朵清丽,被一片光静静照着。   她轻轻舒一口气,环顾这个家。   “他这两年一直想搞上市,这次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现在也没什么其他退路,也不知道可以信什么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女人声音温柔轻曼,“我雇了一个律所,签的是分成合同,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财产分割上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些都是他欠我的。等到了澳洲那边定下来,我们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你想办公司就继续办公司,嫌累那就什么也不搞,环游世界去。我现在也算是想通了,人一辈子就这么短,没什么比开心更重要。”   她看向他,“好好考虑一下,不要急着答复我……但也不能太慢,最好就这两天,还要办签证什么的,后面后续还有很多。”   空气里有温馨的花香。良久,何志斌抬手挠了下眉毛,弯身。   那张薄薄的纸被压在了玻璃烟灰缸下。   男人的语气和平时一样闲散,“现在手上的事都刚开始,我去不了。”   孙蓉怔住。   想过他会犹豫,也想过他会拒绝,只是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绝然,不给她一点面子。37岁的女人,微怔的目光不经任何神情矫饰,终于泄露出一丝衰老与精锐。   口气跟着变冷:“不考虑一下?”   是她说的这些还不够动人?   “你知道,经济上的东西我不懂,水会这边的生意也都是聘的人在经营,到了那边我人生地不熟,还是要找人帮着理财。你在这边也是做,跟我过去也是做,你要是放心不下你奶奶……”   “孙蓉。”何志斌语气冷漠地打断她,“你再找个人问问吧。”   安静中,楼上传来脚步声,是做完事的保姆想下来添茶。   孙蓉头也没回,厉声:“唐姐!你回书房去!”   主人的呵斥下,楼上的动静戛然而止。整栋房子陷入肃穆。   多年养尊处忧,她很少碰过硬钉子。看着男人疏离冷淡的脸,孙蓉克制住心中怒意。   看着他静了会儿,她尝试继续放下姿态,“还是你不想出国?或者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何志斌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是胸无大志的人,就想在这搞点小生意。胆子小,怕到了外面路都不认识,更不要说有什么能力帮你。再问问其他人吧。”   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何志斌兀自站起来。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孙蓉气得手发抖,在身侧握紧手掌。   然而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压着声音,“既然这样那就算了。这件事我只跟你说了,你……”   “放心,我就当不知道。”   何志斌最后看她一眼,捞起脱下的外套,“晚上还有个局,先走了。”   女人抿了下唇,冰冷的口吻,“行。银行那边的贷款你也放心,我脱其他人帮你办。”   “不用了……”何志斌说,“你那边参的份子我这两天也算一下,退给你。”   孙蓉没说话。   不一会儿,关门声在身后响起。   女人端坐在沙发上,无谓地低头看了看指甲。   静了会儿,心中到底怒意难平,一个挥手,茶几上的水晶花瓶飞出去,“嘭”一声撞上电视柜,碎片四飞。   从孙蓉那里出来是下午,迎着有些晃眼的阳光,何志斌一路开着八十码,来到老万郊外的鱼庄。   去前没有打声招呼,老万正带着他儿子在一个小包厢里写作业。   一看服务员领何志斌过来,他微微讶异,“抽什么风过来,不是说有事。”   他给何志斌发烟。昨晚约他打牌还被他推了。   “志斌叔叔。”餐桌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手上拿着铅笔和橡皮,抬头喊他。   何志斌拍了下他的头,“乖。”   看看老万,“过来蹭个饭。”   老万嗤笑一声,叫儿子继续写,出去和何志斌抽烟。   老万:“他妈这两天去苏州培训,天天叫我带他写作业,我懂个屁。”   一啧嘴,像是想起什么,“咦,你不是也大学生么,等下帮我给他看看。”   黄昏时分,天上飘着淡淡彩霞。两个男人站在店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   快到上客的时间,渐渐有市区的车开下来。摸到这的基本是熟客,进门前看到老万,都跟他简单打个招呼。   何志斌忽然说,“吴三那边的小额贷款还在搞吗?”   老万刚用笑脸跟个熟客打完招呼,回头看他一眼,“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   “在的吧,好像被吸到一个产业集团名下去了,也算正规了点。你急着用钱?”   “还好,有需要了找你,你帮我牵个线。”   “没问题啊,”冷风强劲,老万吸了下鼻子,“最好不要搞这些,顶多也就是应个急。”   在老万这简单吃完晚饭,何志斌鲜有耐心地帮他儿子检查了遍作业,默写英语单词。   老万在旁边翻翻自己一窍不通的英语书,看着直笑,拍他肩膀,“行啊你。”   临走了,他拖着何志斌不让他走,要凑人来打牌。   何志斌看看他,轻笑一声,“歇歇吧你,这两天就安心在家带带儿子。”   晚上开车回去,何志斌没回家,去附近的酒吧叫了两个朋友一起喝酒。关系一般的两个朋友,一起跟他玩到夜里才散。   出来时天寒地冻,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两个醉鬼打车走了,何志斌一个人抽着烟,醉醺醺地顺着街道走。   10来分钟的路程,走到一个巷口,面前陡然冒出四五个人影。   一句话没有,何志斌还没反应过来,腰上被猛踢一脚,整个人摔倒在地,头撞在地上。下一秒有人一脚踩在他背上。   袭击来得突然,何志斌反应过来,伸手去掀身上的人,身上人一个重心不稳,被他反扣在地上。   两秒的时间,在咒骂声中,只听见耳边一道疾风声落下,随着钻心的剧痛从头上传来,何志斌脑门一热,似有什么温热的物体涌动出来,。   与之同时,身上的力气散开,他再次被人踢翻在地。   头发被人从背后拽住,他的脸被迫使紧抵地面。人悉数将他围拢,挡住路灯投射下的微弱光线。   血腥味在冷空气中散开,身体想反抗,却一丝一毫动弹不了。   “操,再来啊……”一只手一下下,狠抽他的脸。   “要钱?”何志斌声音含糊地问。   “钱?不要钱……”来人蹲在他旁边,流里流气地说,“钱人家已经帮你付了,就是拜托弟兄几个跟你好好玩玩……”   一帮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声音在小巷里回荡。   过了会儿,压迫在他背上的力气陡然消失了,何志斌手撑地面,挣扎着要站起来。旁边的领头人冷笑一声,站开一点,甩开手上的甩棍。在他即将站好时,霎时间,几个人蜂拥而上。   一辆出租车在马路边停下,从窗户里朝着巷口的混战大喊,“停手停手!报警了!警察已经来了!”   收人钱财,为人办事,也不是真的要弄出个什么结果。几个小混混听到外面的警告,又咒骂着踢了地上人两脚。拿着甩棍对着马路上的出租车做了几个阴狠表情,几个人扬长而去。   看人从巷子里走了,胆小热心的出租车司机犹豫片刻,开门下车。   小巷里,满脸是血的男人扶着墙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司机扶住他,“小兄弟,还好吧,走,带你去医院……”   何志斌僵硬地站起来,慢慢抬起手,抹掉脸上的血。甩掉旁边的手臂,他跌撞着往前走。   “喂!去哪?”   不管不顾身后的叫喊,男人单手捂着头上的伤口,无意识地,慢慢往前走。   血一滴滴顺着脸颊流下来,何志斌全身麻木,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脑中一片混沌,只有一抹昏黄的光,淡淡晕在黑暗里。   深冬冷寂的街头,他不停步地,往那抹光走。   第45章 夜晚   昏沉沉醒来,何志斌发现自己在医院。身边一个人没有。   护工在帮隔壁床的人喂早饭,转脸看他,“小伙子醒啦,你家里人下楼买早饭了,等下就过来,你看看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没说话,浑身疼痛难忍,动了动,才发现左胳膊肘紧紧缠着绷带,抬起右手一摸头,头上包着网兜,跟着隐约记起昨晚的事。   老万正巧拿着化验单从门口进来,朝他喊,“哎,不要乱动,才缝的针……”   “身上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对?”   想摇头,头疼得动不了,“没什么。”   老万走到床边,看看他,“手膀子上14针,头上21针,还好没骨折。你叔叔去下面买早饭了,你婶婶昨天陪的夜,已经让她先回去了。没告诉老太,也没喊她过来,就不让她操心了。”   何志斌一时没吭声,过了会儿问,“有水没有?”   老万看看他,一时无言,在床头柜上给他倒了小半杯水,把床摇起来。   何志斌喝了两口,说,“你回去吧。”   老万没睬他,坐在病床边看电视。   过了会儿何志斌叔叔买完早饭上来,何志斌晾着他,他坐了会儿觉得没趣就赶去上班了,说下午再和他婶婶一道过来。   等到护工出去了,老万问何志斌,“怎么回事?好好的被开瓢。”   何志斌喉结动了下,神色没什么变化,“搞不清……”   老万显然不是太相信,但看他不太想说,一时间也不问了,叹息,“昨晚我也是,把你留我那边也就好了,出这么档子事……”   何志斌:“跟你不相干。”   听他这么一说,老万更确定他心中有数,就是不愿说。   绕开话题,他忽然低声问了句,“记不记得,昨晚谁把你给送来的?”   床上人摆着一张脸,不说话。   那就是记得了。看他头上包着纱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老万看着看着,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何志斌瞥他。   老万望着电视,“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喜欢活受罪,过不来舒服日子。”   12月底是钟家双胞胎的生日,之前钟亭一直在上海,钟父钟母已经好几年没帮她们一起庆生。   黑暗中,烛光幽幽,映着众人笑脸。加上钟沁老公,一家五口人围看着蛋糕,齐声唱的生日快乐歌里,两朵姐妹花低头许愿、吹蜡烛。家人欢呼,送礼物。   钟父钟母给她们一人一支钢笔。   钟沁拆开,朝钟亭挤眉弄眼,钟父宠溺地问,“想说什么?”   “你们能不能有点创意,从小到大送的不是书就是笔,我跟钟亭又不是文学家。”   他老公笑着在饭桌下握她的手。   钟父笑:“你好意思说,看看你那一手字。赶紧把字练好了,孩子生下来也好做个榜样。”   一桌人笑起来,一顿饭吃的轻松愉快。   结束后钟沁和她老公出去饭后散步,钟亭在厨房帮钟母刷碗,钟母不让她动手,赶她去书房陪钟父说话。   知道其中有深意,钟亭擦擦手出去了。   “晚上非要赶着回去?”书房里,钟父收拾掉桌上的一些书本纸张,清理出一片桌面,给她倒上茶,忽然咳嗽起来。   “感冒了?”钟亭帮他拍拍背。   连着咳了几声,钟父喘着停下来,“前两天穿少了,在江边吹了点风。”   “给你买的保暖内衣穿了吗?”   钟父清清嗓子,点头,“穿了。”   钟亭把茶杯递给他,让他润喉,“明天上午跟人家约好了,要去一个学生合唱比赛看看,不然今晚我也不用急着走。”   她看看表,再坐半个小时就要去赶夜班汽渡。   钟父咳完了,示意她停下,钟亭坐好。   “天凉了,你也多穿一点,不要光顾着打扮。”   钟亭笑,“我知道。”   钟父看看她,过了会儿,低头拉开抽屉,找出张名片递给她。   钟亭有些疑惑地接过来。   “小伙子不是本地人,不过家里父母早年在这边呆过,跟你妈和我有点交情,现在人在我们这边农行的天江支行做行长,30岁,之前谈的女孩子家里没同意,折腾了下子也就分了。我跟你妈妈觉得这孩子还不错。”钟父喝茶,口气尽量平淡,“你看看怎么样,要是觉得还可以,就接触一下……”   之前她在上海,他们想忙她的婚姻大事也是爱莫能助。现在不一样了。   视线在名片上淡淡扫了一眼,钟亭说,“好,先认识一下,你们安排吧。”   钟父前一秒还在打腹稿,没想到她干脆地答应了。   知道他想什么,钟亭笑了下,“你们不用担心,碰到合适的我会放心上。我从来都不抵触婚姻。”   她明白地表态,默契地,父女俩都想起了之前的小插曲。   钟父想,孩子总要经历一些事才会成长。这样看来,上次那个女孩的事没有让他们白白受惊,至少让她对家庭、对父母有了更重的责任感。   父女俩又随便聊了会儿,钟亭掐着时间赶最后一班汽渡离开。   天气寒冷,一路车速都很快。   从温馨的家中出来,过了江,车穿梭在城市喧哗的夜景中。曲终人散后的怅惘让人心中既感到空旷,又感到冷清。工作也好,生活也好,越来越不知道这样奔波的意义。   车跟人一样无意识地开进小区,车灯照亮寂静无声的道路。随着车的前进,远处渐渐显出一个黑色的车影。   钟亭心里滞了一下,眯了眯眼,匀速从车旁驶过。把车在车位上泊好,她熄火、上楼,步伐从容。   她没想到,那样子鲜血淋漓,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   那天她在半夜接到电话,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打来的,说她的朋友出意外,在手机里找到她的号码。司机原本想打给他的亲属,然而这人电话簿里没有一个亲属称谓,父母也没有。司机一边带他去医院,一边顺着短信拨号码,找到钟亭。   她清醒后第一时间找老万。老万在打牌,电话里急慌慌地说他还在城郊,赶过去最快要半个多小时。最终,她穿戴整齐地去了趟医院。   去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她帮他付掉医药费,在急诊室陪他缝针。那夜他满身满脸血,医护人员简单清理后帮他缝针。看得不得血腥画面,她去楼道里抽了根烟再回去,老万来了。   何志斌意识模糊,但那一夜,她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他都知道。从头到尾她没跟他说一句话。   男人坐在车里,看着清清冷冷的楼栋里亮起灯,熄灭。很快,楼上的窗又泄出一片黄光。   她去哪,光跟到哪。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门下车。   钟亭到家后洗澡,出来时,门铃在响。   她擦头发,往客厅去。铃声响了几遍终于结束,空气静止几秒后,陡然又响起。钟亭往门口望了一眼。   门忽然开了。   男人站在门外,一身寒气。因为缝针,头发剪成了短短的平寸,门里透出的光照着他半个身体,面部轮廓清晰硬朗。额角的一块青紫还没有完全消去,他偏着头,望着她的目光既颓废、又□□。   还是那副随性懒散的样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事?”   “来还你医药费。”   停顿了下,钟亭:“好,一千八。”   她身上宽宽套着浴袍,袖子在手腕处半卷,湿黑的头发都梳在脑后,面孔白皙冷淡。   何志斌掏出钱包给她。   他爱用现金,钱包一打开,厚厚一叠红色。   “今天生日?”他看着她打开钱包。   四周很静,很轻地笑了一声,钟亭口吻淡淡,“你当你是谁?”   拿完钱,她把钱包扔回给他。   “还有事么?”   他看着她。她关上门。   钱放上冰箱顶,她取出瓶冰水,仰头喝。   水放上餐桌,她把头发向后梳了一把,往房间走。   黑暗中,男人颓然地斜靠在门边的墙上,望着楼梯口的窗。   忽然之间,身旁的门再次开了。   他转过身。   灯光混着暖气源源不断地往外跑,与外面的冷风黑暗相交汇。   四目相对。   安静中,忽然响起极其清脆地一声,钟亭扬手一个耳光。动作干净利落,何志斌连眼睛都没眨。   一巴掌下去,钟亭只觉得掌心火辣辣,与此同时心潮起伏,说不清是压抑还是痛快。   男人却笑了,声音低哑,“想你了。生日快乐。”   “你当你是谁?”钟亭表情平淡。   你是谁。她第二遍问他。   他是谁?   这个问题太难了。   他不知道他是谁。从来都不知道。   舌头抵了下面颊,何志斌盯着她的双眼,下一秒,他拦腰一把将她拽出门外,掐着她的下巴吻下去。   男性的力量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蛮横,钟亭与他无声厮打。手臂上的伤还没拆线,剧烈的动作中,何志斌知道伤口再次崩裂了,却不感到疼,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情感必须要立即找到出口。   找不到他就要完蛋,彻底完蛋。   在拉拽与狂吻中,他拖她进门。钟亭气力耗尽,在抵抗中被他推到在地。背后,门被风带上,他与她在地板上纠缠,不遗余力地撕扯掉彼此衣物,急切地吞噬情感与欲\望。   第46章 什么东西   静悄悄的夜,床头的灯调到了最暗。   男人赤条\条躺在床上熟睡着,下身半盖毛毯。他手臂上裹着纱布,血干涸后白纱成了暗红色,连着皮肤上也有血迹。做完后他脱下身上的毛衫简单擦了擦,抱着她的腰很快就累得睡了。   晕柔的光影里,钟亭裸\身披着睡衣,靠坐在床头。寂然地点起烟,借着幽光,她垂眼看他的脸。   睡梦里,男人侧着头,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伤,神情平和,呼吸缓慢平稳。   还不是很适应他的短发,这样看着,她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过了会儿,她伸手过去,温存地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额头。   半夜,何志斌是被伤口疼醒的。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夜里几点,床头的那盏小灯还亮着。   女人睡着,背对着他,露出一片白皙柔腻的肩颈,上面有欢爱后留下的红印。   跟做了个梦一样。   转肘看手臂上的伤口,还好,没有血再出来。   过了会儿,何志斌爬起身关掉灯。   房间陷入黑暗。腰上一沉,后背贴上一个怀抱。男人沉沉吸了下她头发上的香味,鼻息钻进发丝的缝隙,扑在头皮上。钟亭没有动。   第二天一早,钟亭出门的时候,床上人还在酣睡。   她没有叫他,如约赶到实验中学艺术剧场,做青少年合唱比赛的大众评委。幕后人员正在台上准备。范一鸣已经到了,过去把她往里面引。   钟亭跟着听了一上午,结束后范一鸣请她吃午饭。   “以为你坐一下就要跑,今天这么闲?”   餐厅里,她脱下外套,“还好,没什么事。几个学校的孩子唱得都不错。”   两人简单聊天,范一鸣忽然说,“昨晚睡得不好?”他在脸上示意,“黑眼圈。”   钟亭不在意地笑笑,“还行。”   “生活方式最好健康一点,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健康最重要。”   她揶揄他,“大我几岁?说话这么老成。”   “大你一岁也是大。说真的,尝试看看换个生活方式,心情啊,生活啊,都会有很大的改观。我单纯是以朋友的立场。”   “多谢关心。”   下午比赛还在继续,看了一会儿,电话震动,她去外面接。   “出门的时候怎么不叫我?”电话一通何志斌就问。   钟亭走到场馆门口,午后阳光很好,照着葱郁的树,更远一点,三五个学生拿着书缓缓走来。   “看你睡得很香。”   “我出来的时候直接把门带上了,也没钥匙反锁。”   “没事,我平时也不反锁。”   那头的人像是笑了下,传来短短的气音。   一秒的安静后,他问,“在干什么?”   “有个唱歌比赛,过来看看。”   “晚上什么安排?”   钟亭目光升起,一群飞鸟绕过教学楼的楼顶,隐入蓝天。   她说:“跟人有个约。”   “推不掉?”   “推不掉。”   何志斌手搭在方向盘上,“好,我再找你。”   “好。”   医院门前人来人往,何志斌挂了电话,手机被扔到副驾上。他胸前挂着刚包扎好的手臂,药味不停往脑门窜。不急着走,他懒懒在车里坐着,眼前是窗外的好阳光,脑海里却是昏暗的夜、一盏小小的灯和灯光下赤\裸着肩颈的女人。   昨晚的感觉既过瘾、又刺激,做到后来两个人如胶似漆,快感异常。   在回味中摸了摸后颈,他发动车。   ……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钟父来电话,问钟亭今天是否有空。如有空今晚就和男方见面。这就是老一辈公务员的办事风格。   钟亭在电话那头笑了下,没有想就说“好啊”。   时间地点都是对方定的。   富丽堂皇的包厢里,两家人有些郑重地坐在一起,互相介绍子女。   钟亭到了才知道,之所以急着今天,是因为男方父母刚好来游玩,明天走。四个长辈话当年,两个年轻人明着像陪衬,暗地是绝对的主角。   言语间,钟父钟母对男方很满意,谈谈笑笑。   客观一点看,这个男人的条件也确实不错。外表衣冠楚楚、待人接客礼貌周到,事业不大,却也有前景。   就像这间明亮美丽的餐厅,像餐桌上精致光洁的餐具,像餐盘里色彩鲜艳的菜肴……   窗外折射着点点灯光,越热闹,越寂寥。   钟亭话不多,始终淡淡微笑,有问则答,态度大方。   钟沁也在场,不知道是不是帮钟父钟母吹耳边风,中途在洗手间以退为进地跟钟亭说,“我看还不错,不行你先接触接触,没感觉也不用勉强啊,就当多个朋友。”   钟亭只是笑。   吃完饭,钟父开着钟亭的车和钟母一起去了钟沁郊区的家。男方开车送钟亭。两人在车上互换了联系方式。   在楼下道完别,车开走,钟亭转身。   道路尽头,一个黯然的身影倚靠在车门边,看着她。   何志斌吊着一只膀子,身上空披着皮外套,完好的那只手夹着烟垂在身侧。   她走近了,他说:“钱包丢你那儿了。”   他吸了下鼻子,看车离去的方向。车灯彻底熄灭在拐角,冷淡的目光又回到她脸上。   “我上去拿,还是你多跑一趟拿下来?”他问。   思索了一下,钟亭不在意地说,“上去吧。”   进门,何志斌在客厅查找一番,又走去房间。他没说谎,钱包确实在房间的床头柜上,不知道是故意落下的还是真的忘记拿。   钟亭靠在门框边,看着他拿完东西,跟在他身后往门口走。   走到玄关,人不再往前,忽然转身搂她入怀。她在他身后没有及时停下,不期然地被他一把抱住。   像是怕手上的烟烫到她,何志斌动作突然,却不蛮横,手臂箍紧她的腰,手掌包住她的背。   破碎的灯光在空气里凝固,没有一点声音。搂着她,头埋到她的肩窝里,他把她整个人往自己身上贴。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过了会儿,他松开手,低头找到她的唇,抬着她的下巴温柔吻下来。   他吻得深而慢,鼻子压着她的鼻子,不给她呼吸的缝隙。她无力地后退,直至后背抵住壁柜。肌肉渐渐紧绷,他手上的力气也跟着变大,受伤的手臂夹在他们之间,她有意避让开一点,他不在乎地贴紧。   男人的嘴唇很快就离开了她的嘴唇,来到她的脖子、锁骨、胸口,又亲又舔。她的外套、衬衣被他一只手剥得凌乱不堪。粗粝的手在光滑的后背寻找暗扣无果,绕到前面,终于发现机关。   他在她耳边喘粗气:“真会藏……”   他看她的脸,才发现她一直在看自己。   她睥睨着他,像在看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何志斌反而笑了。   一把搂紧,他的手从她后腰进去,直接在裙下扯掉她藏得最深的遮掩。   双手顺着女人的腰际抚摸下去,人也跟着蹲下去。钟亭向下看着。手渐渐抱住他的头。在一阵不能自控地潮热中,她伸手拍熄墙上的开关。   世界陡地暗了,她无力地向下坠落。   他在地上抱着她亲吻,她抱着他回应。   “喜欢么?”他咬她的耳朵。   一下下地喘息,空气混着汗味、药味,她撑起他的肩,看着他,锁在喉咙里的声音压抑而性感。捏着她的下颚,他深深吻下去。   由点到面,由上至下,何志斌觉得,世界只剩下彻彻底底的温柔湿暖,像个雨后的花房,四处蒸腾着令人迷醉的气味。   房间里什么灯都没开。   何志斌摊在床上,钟亭躺在他的臂弯里。皮肤之间都是发黏的汗,暖风吹过,带来别样的清凉。   “谈朋友了?”何志斌问。   钟亭望着空无的天花板,“还不算。”   “什么时候开始算?”   “才刚认识。”   “干什么的?”。   “在银行。”   何志斌没说话。   一段沉默后,钟亭翻过身,曲起一条手臂撑头看他,懒倦的目光带着一种特有的清冷情调。   这么静。   静得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不太重要。   黑暗中,钟亭低头,轻轻吻他。受伤的手臂垂在床侧,何志斌一只手抚摸她凉滑的后背,手腕上的金属表带刮蹭着女人柔软的皮肤。吻了会儿,累了一样,她又倒到一旁。   大脑放空中,钟亭只觉得床动了两下,身边空了。   他背对着她在床下不急不缓地穿戴。光从窗外进来,清晰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衬衫上的衣纹。瞥了一眼,她看回天花板。   人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听见外面的关门声,钟亭在床上侧过身,在更深的安静里,脸庞枕住了一侧的手臂。   第二天,何志斌没有来找她,也没有电话。钟亭感冒了,昏沉地在家躺了一天一夜。第三天中午门铃响,她穿着睡衣去开门,他站在门外,像那天夜里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此后他们之间又恢复了性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每次都在她的家里,或者是宾馆。作息不同,他们不经常一起过夜。每次做完,何志斌都会习惯性地闭眼眯一会儿,有时是真的睡着,有时只是养神。   一切波澜不惊,直到两个星期后,他们在餐厅偶遇。   那晚,何志斌被两个朋友喊出去吃饭。小西餐厅里,他坐在沙发椅上。   一男一女从他们旁边过去,在不远处的一桌坐下。   钟亭脱掉围巾、外套,她听到有些熟悉的人声,转过头,看见他在跟他的朋友说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先这样吧,有空再说。   第47章 啊哦   就是这么巧。   不大的西餐厅,整个店只有七八张桌子。   何志斌跟两个男人坐在偏角的位置喝着酒聊天。钟亭和男人坐在另一角谈笑。   牛排切好了,对面男人道,“感冒好点了没有?”一直约她她都用感冒推脱。   “好了。”   随便聊了几句后,男人问,“有心事?”   钟亭笑了下,摇头,“怎么会这么问?”   “看你经常会出神。感觉很会放空自己。”   这下她是真地笑了,“听上去像是在说我不专注。”   “不敢不敢,”男人道,“可能是工作性质不同。你这样要是到了我们行业里面,特别容易犯错误。”他说起自己刚开始在银行工作时的囧事,临下班清账时发现一百万对不上账,汗立马从头顶冒出来。   他说:“我跟你说,一点不夸张,当时整个脑袋一热,汗就下来了。”   钟亭跟他一起笑起来。   有些尴尬地气氛总算松弛了,他们聊起家中长辈之间的往来。   余光看见那头聊得正欢,何志斌把抽了大半的烟按在浇了水的烟缸里。同伴看他状态不对,问,“怎么了?”   何志斌轻描淡写地笑了下,“没事。”   吃完饭出来已经八点多,钟亭没开车。上车后,男人建议去看个电影,或者到哪再坐坐。   说到一半,窗被敲响。   副驾旁站着一个人影,一手撑车顶,一手轻扣副驾车窗。   外面黑漆漆的,看不太清人的样貌,男人蹙眉,“什么人啊?”   犹疑之间,车窗陡地被猛拍两下,外面人厉声,“下来!”   以为附近酒吧里的醉鬼寻衅闹事,当着钟亭的面男人不好服软,正开锁开门,却听见旁边人道:“你别下去了。”   钟亭下车,利索地关上车门,“什么事?”   话音未落,她胳膊被紧紧抓住,何志斌拽着她往前走。   冷风吹荡,发丝拂面,心跟着步伐砰砰跳动。   钟亭觉得,她有点疯魔了。应该毫不犹豫地甩掉他的手,然而当他们疾步穿过道路两旁的阑珊灯火时,她心中竟有种难以抑制的澎湃感觉。   像不甘的火,在烈风下燃烧。   身后,车上男人反应过来,脚步追上。   听到后面的动静,何志斌把钟亭拽到一侧,谁想她又站到他面前。他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男人是来救她的,这时却在钟亭的姿态上看出端倪。表情的转换就在一瞬间,从紧张焦虑,变为愤怒难堪。钟亭也看着他,目光淡然,没有歉意。   僵持两秒,男人调头就走。   何志斌拉着她坐上自己的车。   紧闭的车厢,谁也没有说话。两个人慢慢平静下来。   “之前是我不对。”终于,他开口,“你回我身边,我好好对你。”   他握住她放在大腿上的手。男人的手掌干燥温暖,钟亭没有动。   过了会儿,她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其实我跟你不一样。”   他吸烟,不说话。   “全世界都欠你。谁爱你越多,谁欠你越多。”   何志斌问,“你欠不欠?”   像是轻轻笑了下,她看着外面。   何志斌也看外面,夜色下的街道,什么也没有。   “再给我个机会。”他说。   钟亭不出声。   他看她,“说话。”   空气凝结着,却有什么在发生着质的变化。   何志斌听见身边人的声音,她说,“好,我要结婚。”   人生的无数个转折瞬间,来不及沉淀,只忠于自我,忠于内心所坚守的美的信条。   烟雾在眼前翻飞,空气彻底沉寂。   她看着他,“我再给你次机会,我们结婚。”   “结婚?”   何志斌几乎是愣住了。   他不露痕迹地松开她的手,在储物格拿出烟灰盒,弹烟灰。   沉默中的每一秒都很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亭拉车门。门不开,她的手就固定在拉手上。   车锁终于解开,她下车。   街边车流如水,何志斌坐在车里不动,在反光镜里看她站一侧打车。   灯河璀璨,女人身影欣长,在路边不停招手,没有一辆车载客。她也不走到别的地方去,就站那硬等。   何志斌移开目光。   静坐了会儿,他按熄烟头,脑中乱七八糟。   右手猛地拍了把方向盘,他开门下车。   他站到她旁边。   “你想清楚了?”何志斌说,“我是什么人,你想想清楚。”   钟亭笑,“你怕什么?”   手臂被拉住,她被拽进他的怀抱。   她推开他,“松手。”   他收紧手臂,按住她的后脑:“乖一点,不就是结婚,我跟你结。”   钟亭不动了。   她的头枕在他肩上,“你爱我?”   “爱。”这一次,他答得毫不犹豫。   四周车声不断,何志斌把她抱紧,口吻冰冷,“但你也记好了,这个婚是你要结的。以后不要后悔。”   钟亭没再说话,因为下一秒,他偏过脸吻住了她的双唇。   人的一生像一条暗夜里的河流,看不清它的流向,不代表它没有流向。   一个多星期后,钟亭把何志斌带回家,钟父钟母以及钟沁都没有太过意外,媒人早就说过那晚的事,钟父钟母特意和男方家赔了不是。   钟亭跟他们在电话里给何志斌简单作介绍:做小生意,父母都早逝了,还有一个奶奶。   钟父钟母问钟沁知不知情,钟沁也是一头雾水:哪里冒出这样一个人?   何志斌带着烟酒上门,钟家人准备了丰盛的饭菜,用正式的态度接待了他。   晚餐前,女人都在厨房,钟父跟他在客厅很自然地聊了几句。没有很深入地谈话,只是问问他的家庭、事业。   何志斌没有掩藏什么,说了自己养父母的情况,现在生意的情况。这阵子他跟孙蓉清了一些账,卖掉了城郊的一个房子,抵押了一个门面房做贷款,手上其余的不动产也还在还贷。   钟父问他,“婚房你们怎么考虑的?”   何志斌说,“我现在住的地方150个平方,钟亭要是想换就卖了重新贷一个大平层,不想换就先住着。”   钟父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们过来的时候车停在门口,外面有人喊堵路,何志斌出去挪了个车。冬天天黑得早,挪完车他没回屋,站在院子门口抽了根烟。   乡下灯光少,四周漆黑,天上的一弯新月被衬得很亮。   在此之前,他对钟亭的家世一无所知,不过能感觉到是个中产阶级。钟家人对他态度很友善,不过这种友善明显带着一种刚刚好的距离感。他们对他还在观望。   不过都是无所谓的事,他不需要别人的认同感。钟亭跟他也已经定了领证的日子,1月16号,赶在年前。   房子里隐隐约约飘出来饭菜香,身后有人走过来,何志斌回头。   钟沁的肚子已经有点显了,身上套着件白色的羽毛服,慢慢走过来。   何志斌把烟头扔远了。   “说怎么找不到你人,要吃饭了。”钟沁语气亲昵,下巴边的一圈毛领被风吹得颤颤地飘。   “出来抽根烟。”何志斌看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缘故,女孩子脸型偏圆,一双大杏仁眼,看起来很显小。他觉得跟钟亭长得不大像。   看他看自己,钟沁笑了下,问,“看什么,是不是我们觉得不像?好多人都这么说。不过很多双胞胎其实都不怎么像的。”   何志斌脸上闪过笑。   “你们认识多久了?”她问。   何志斌想了下,“三个月?”   钟沁点点头,“不算长,不过也还好,有的人比你们时间还短……”   她看他一眼。   何志斌的穿着和平时差不多,里面是衬衫、西裤,外面是硬挺的大衣,穿的很少,英俊潇洒。不过钟沁注意到了他头上的伤。   看到这个人后,她没有十分意外。作为胎生姐妹,她大概清楚钟亭的审美,她以前的那些男友,钟沁多多少少也见过。但从理性的角度,钟沁觉得婚姻是大事,钟亭不能像恋爱一样草率。   女人对安全感和稳定感有敏锐的洞察力。表面对何志斌友好,其实钟沁内心并不认同。但她太了解钟亭,她决定的事,他们改变不了。   饭桌上,钟亭和何志斌的话都不多,气氛全靠钟沁在撑。结束了钟沁和她丈夫留下过夜,何志斌和钟亭赶最后一般汽渡回市区。   临走前,钟父把钟亭拉到一边聊了几句,主要是谈何志斌的家庭情况。从老辈的眼光来看,何志斌的各方条件都不尽如人意,但他们做不了钟亭的主。   钟父说话很委婉,“他说自己是被领养的?这孩子挺不容易的。”   钟亭点头,“他养父母很早就离世了,家里还有几个亲人。”   “我们家虽然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但是你也知道,成长环境对一个人很重要。你要跟他组建家庭,肯定要有这方面的考量。我和你妈盼着你结婚,主要还是希望你过得更稳定。你不小了,心里主意也大。我们不是不同意,是希望你多想一想,不要冲动。”   过汽渡的时候,两个人从车上下来吹风。   夜风吹得人脸上发紧,没什么人下车,只有几个人零星站在护栏边。   马达声阵阵传来,船上人看不见隐没在夜色里的江岸,只能看见点点灯光,寂静无声地点缀在江水尽头。   钟亭偏下头点烟,打了两次火才点燃,抽了两口,夹着烟的手搭上栏杆。   “冷不冷?”何志斌把她的烟接过来,衔在自己嘴上。   “还好。”   他有点累地打了个呵欠,“你爸问我婚房怎么说。”   “你怎么说?”   “我说看你意思。要不就把现在那个卖了,换个大点的。看你喜欢。”   “不换了,到时候把几个家具换一下。”   何志斌没有看她,“好。”   第48章 过渡   钟家父母对何志斌不算满意,找人查了他的案底,倒也没查出什么。方真云事件让钟父钟母心有余悸,加上钟亭说一不二,他们也不想多加干涉了。   念头一转,私下又开始帮他们算日子、定酒店。   钟母忧心重一些,多少有些抱怨钟父:“从小到大两个孩子都是你教育,你看看她现在说一不二的样子,全是你放纵出来的。”   钟父开导她,“儿孙自有儿孙福,心里盼着她们好就行了,你想要她怎么样。”   钟父顿了顿,“我看小何也还好,模样个头都不错,白手起家也不容易。就是缺点稳重,过阵子你把他叫来,我跟他谈谈。”   “还好还好……你这辈子看谁都还好。”   钟母早已习惯丈夫温和大度的性格,每每说到最后自己都变得无话可说。   房子这边,钟亭原本只想换几件家具,何志斌房子里的家具基本都是成套的,要换只能一起换。找设计师过去看了看,听了几个方案后,他龟毛的很,决定干脆重新装。这么一来,他暂时搬去了钟亭那边。   这阵子店里到了一批高档酒,他叫人送了一箱去乡下钟家。谁知晚上钟父就给钟亭打去电话,他们找人算了个日子出来,问她开春后办酒怎么样。   钟亭问了何志斌意见后,基本敲定。   这天晚上范一鸣没事,在店里跟钟亭聊了会儿天,问她年前有没有事。看钟亭有些不解,他说,“几个朋友准备去以色列那边转转,想问问看你有没有兴趣。”   “以色列我之前去过,那时候是为工作上的事,来去匆匆,感觉至少要再那边呆半个月才好。”   范一鸣道:“我们现在计划就是20天,5个人,想凑个双数出去方便一点。”   “要是没事就跟你们一起了,不过年前可能不太行。”   “是有什么事么?”范一鸣问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多话,笑笑,“时间不凑巧就算了,回头我再问问其他朋友。”   钟亭喝了口茶,“要准备结婚的事,那阵子比较忙。”   心里震惊,范一鸣表面还是保持着风度,嘴角一提,“恭喜。之前都没听你提过。”   钟亭微笑。   “不再挑一挑了?我以为女性对婚姻都比较慎重。”   “再慎重都一样。婚姻的意义对我来说可是跟别人不一样吧。”   “哦?”他觉得有点意思,“你觉得婚姻是什么?”   “恰恰觉得什么都不是。”钟亭道,“就是想跟一个人在一起生活?”   范一鸣笑,“你喜欢纯粹?”   钟亭也笑,“可能我喜欢简单。谁知道呢。”   范一鸣深吸一口气,“好吧,我这样的婚姻失败者就不为你提供意见了。有机会约你先生出来一起吃个饭,我看看你这个简单。”   “好。”   何志斌住过来之后变得很忙。以前是夜夜笙歌,现在还是夜夜笙歌,倒也不全为享乐,很多是为新事业。酒水行业不好做,钟亭不知道他为什么转上这一行。他们之间很少过问彼此的事业。   这天晚上老万几个在酒吧玩,打电话给何志斌,都是几个老朋友,何志斌就把钟亭也带去了。   他受伤后有一阵子没出来鬼混,一到场,一包厢男男女女全部自动嗨起来。头一个叫起来的就是刘明堂,“哥哥哎……现在见你一面是比登天还难……”老万看到钟亭,眼睛亮了下,这个老江湖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嬉皮笑脸地跟她打招呼。   刚脱下外套,何志斌立马被人敬了两杯酒。   刘明堂离着他们有点远,来得早,已经喝了不少。过了会儿,他搂着个女孩走到他们旁边坐下。   钟亭觉得这女孩面熟,才发现是上次一起泡温泉的小姑娘。女孩子也认出她,朝她笑了下。   刘明堂在钟亭面前倒下了半杯洋酒,“钟老师,咱们俩有阵子不见了啊……你又不去我那边吃饭了。”   何志斌放松地靠在沙发上,瞥他一眼,“旁边坐着去。”   小明叼着烟,眼睛都没抬,“志斌你歇歇啊,我跟人家钟老师喝,关你吊事。”又笑着看着钟亭,“像他这样的,你平时就得多管管。”   钟亭笑而不语,接过他手中酒杯,和他碰了下杯。   看着她慢慢喝完,小明一拍桌,“爽快!来来来,再来一杯!”   身旁的女孩嘻嘻笑着一把拉过他手臂,“行了行了,你别欺负钟亭。”   小明一啧嘴,看看自己小女友,“这胳膊肘到底是朝哪里拐,帮丈还是拆夫啊?”女孩只管笑,他继续倒酒。   何志斌往前探了点身,把酒杯子拿到自己面前:“要倒就倒满了,我跟你喝两杯。”   目的达到,小明眯着眼笑,吐出口烟,“志斌,这是你要跟我喝的啊,今天谁头一个趴下谁把单买了。”   他掏出钱包往桌上一甩,“我密码是6个7,完了我要是醉了你们直接刷卡。”   话一放,几个男人都过来了,骰子摇得哗哗响,几个女孩子在那头点歌唱歌,包厢里闹成一片。   何志斌情绪不错,跟他们玩着。   钟亭在旁边看了会儿,中途去了洗手间。   常跟他们玩的两个年轻女孩子唱完一首歌,看他们玩得开心,也加入战局。   何志斌连输三把、连闷三杯洋酒后,一个长头发的女孩笑着帮他抱不平,“怎么今晚全是志斌一个人在输,你们玩手脚了吧……”   一个男人起哄道,“丽雅你想干嘛,心疼我们何老板,你要心疼替他喝不就完了,多大点事啊。”   小姑娘年纪不大,玩得很开。灯红酒绿的包厢里,一帮人起哄着,小姑娘一硬气就发话了,“张俊要不这样,你们再来一把,输了直接上个深水炸弹。何志斌这一局输了我来替他喝。”   都知道何志斌今晚是带着女伴来的,但在玩乐的气氛下,没人把这当回事。男男女女到了一起,向来是怎么开心怎么闹。   女孩子狠话一放,全场直接哄了起来。   男人把骰子一盖,哈哈大笑道:“来来来,快来,不来的是□□的。”   何志斌笑着没说没说什么,跟男人同时要了两下骰子,往桌上一扣。   霎时,炸出一片哄笑。   “丽雅,何老板输了啊!快快快,谁他妈赶紧调个深水炸弹出来!”这边笑着闹着,那边已经有人倒出一子弹杯的纯伏特加,又找服务员叫了杯扎啤。   小玻璃杯子“噗咚”一下丢进啤酒杯,一串子泡沫跟着酒水溢出来。   女孩子看看对面的人,“都怪你,你今天怎么这么背啊。”   何志斌坐沙发上抽烟,笑而不语。   旁边的男人催促,“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喝完这一杯私下说,快快快,丽雅,拿出你酒坛子的风范。”   女孩一撇嘴,“喝就喝,谁怕谁。”   然而她刚端起杯子,手上忽然空了。何志斌接过酒杯,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仰头闷掉了。   钟亭进来的时候,一包厢的人正在拿这女孩跟何志斌开玩笑。   她重新坐下,男男女女怕玩笑开过了弄得不愉快,又转移掉话题,兴高采烈地开始了下一轮。   “怎么去了这么久?”何志斌看看她。   “打了个电话。”   他看她端起酒杯,拿掉了她的杯子。   搂住她肩,“少喝点。”   钟亭看看他,笑了下。   “累不累?”他把脸朝她头发里埋了埋。   “你累了?”钟亭摸了摸他的下颚。   他低声,“嗯,我累了。等会儿我们先走。”   老万跟何志斌一起去洗手间解手。   何志斌三分醉,脸上出了层酒汗,看起来更白。   老万站在小便池前面拉开拉链,“玩归玩,你也要注意一点,人还在场呢。既然把人骗回头了就别再搞事。”   厕所里只有撒尿声。   过了会儿,何志斌尿完了,冒出一句,“老万,我要结婚了。”   还没尿完,老万一抖,差点偏了路线。   何志斌一个后退,朝他瞪着眼。   老万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震惊还是笑,“玩真的?”   何志斌:“你尿干净再说话。”   老万好奇心已经爆棚,匆匆尿完拉起拉链,“这么大的事现在才跟我说,你他妈赶紧给我说说看。”   没睬他,何志斌到外面去洗手。   老万追到他旁边,连珠炮似的,“家长见过没有?日子定了?还是你自个在这边空口白话、一厢情愿?”   何志斌:“日子什么都是她家定。”   老万再问什么细节,何志斌都不睬了。   最后老万来了句,“这万花丛中过,他妈到底还是让你挑了个好的啊。”   两个人都喝了酒,打车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小尾巴怕被搞放vb了,意义也不大就是了,跟菜上摆盘的小花一样,点缀一下。   第49章 聊天   亮着一盏小灯的房间很温暖。   欢爱的身体叠靠在一起,男人拥着女人,在背后轻轻吻她肩膀。她头发是湿的,白皙的后背也是湿的,他的唇一下下靠上来,带着有些热的呼吸。   歇了会儿,他动了下,从她身体里出来,闭上眼,彻底安静下来。   房间陡然变得很静,暗夜从窗外进入,围拢住床上男女。所有的细小声音都被放大了,窗外风声、人的呼吸声,空气里还未散尽的呻\吟喘息。   许久,何志斌弯手包住钟亭肩头,把她向自己揽。她顺着转过身,身体和他贴到一起,睁开眼。   他的脸就在她旁边,她靠过去,亲了一下他放松的嘴唇,目光在他五官上游走一遍。手抬起,她摸他的耳垂、头发,全是汗。   “怎么头发还没长长?”她轻声问。   “才半个多月……”他的手摩挲着她背上的皮肤,声音有些飘,“不帅?”   怀里人没出声。   何志斌的眼睛睁开了。   翻过身,他和她面对面。   她的脸压在白色的枕头上,直视着他的眼睛。床头的灯光亮在背后,勾勒出她头部的轮廓。她光秃秃的肩头有一片光,他把手放上去。   “这么看,长得真不算漂亮。”他说。   钟亭笑。   “笑起来倒是还好。”   手指插\进她的湿发,他揉了下她的头皮。这样的温柔没有延续一秒,男人的手顺着脊背滑下去,掐了把她的腰。   钟亭抬手,手心软绵地拍了下他的脸颊,不轻不重。   他一个翻身压住她,气呵在她嘴边,“打上瘾了?”   她脸上起了点笑容,不在乎的样子。   她抱住他,鼻尖都是他皮肤的气味。   “这两天忙不忙?”   “……干什么?”他躺下去一点,枕在她胸上。   “出去玩。”   “这么冷的天,去哪玩?”   望着天花板,钟亭摸着他的耳垂,“三亚?”   “好,”他随口答应着,“明天订机票。”   “去之前跟我到医院去一趟吧。”   结婚的事,他还没跟老太太说这个事。   “她身体好点没有?”   “好不好也就这样。”   一时间,两个人都无话了。   “是不是下雨了?”钟亭问。   两个人屏息,外面果然传来淅沥沥的雨声,衬得房间有些空旷。   “何志斌。”   “嗯……”他声音里已有倦意。   钟亭看着空无的墙壁,“你对小时候还有印象吗?”   “什么印象?”   “父母。”   他知道她问的是谁。   “没有。”   她摸着他的头,忽然有点好奇,“会恨么?”   “没感觉……”他的鼻息落在她的皮肤上。   “你想不想找找看?”   他没出声,温柔地亲她的乳\房。   “要是想找,也许可以试着找找看。”钟亭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个。   何志斌没有回话,继续吻她。   像是又恢复了精力,他慢慢盖到她身上,吞掉后面的语言。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都醒得很迟。   一起在床上赖了会儿,钟亭起来洗漱。洗到一半,何志斌进去撒尿,完了洗洗手,对着镜子照了照,“这头发是短了点啊。”   钟亭轻轻朝脸上拍着化妆水,“下午记得定机票。”   “去几天?”   “你看着办吧。”   “我下午去房子那边看看,你过不过去?”   “约好钟沁了,不去了。”   那边的装修全是他一个人在问,钟亭全程没发表意见,他发现她倒是真的不怎么喜欢管事。   “下着雨,你拖个大肚子出来干什么?”   哪里是她要拖她。钟沁才是真正的说一不二。说今天要见,就一定要见。没办法,钟亭开车去接她。   她带着钟沁去了自己店里。   “何志斌呢?今天忙什么去了?”只见了一面,钟沁说起何志斌已经完全不当外人,一副熟络口吻。   钟亭把水倒好,在她对面坐下,“去房子那边看装修。”   “装多久?”   “2个月。”钟亭端起杯子喝茶,“水电不用动,不过装完还要吹一吹,反正也不急着住。”   看了会儿窗外,钟沁问,“你都想好了吗?”   “你是指什么?”   “结婚的事。”   “要想什么?”   “我指的当然是这个人,他合适吗?”   钟沁的目光从玻璃杯上漂浮的热烟移到钟亭脸上。   这两天她回去越想越不安心,觉都睡不安稳,昨天半夜还把她老公拉起来闲聊。   “钟沁,你指的那些不合适我都想过。”钟亭看着她,“每个人必然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如果这个决定带来的最坏结果我都能接受,那还有什么需要考虑。”   “就这么爱他?爱到要去为他承担最坏的后果?”   钟亭反问,“你结婚的时候,爱彭挺吗?”   钟沁愣了一下,选择了最合适的措辞:“我们和你们不同,我们是介绍认识的,开始的时候肯定谈不上爱不爱,但现在你问我,我可以肯定告诉你,我爱。而且我也很肯定地告诉你,他也爱我。”   钟亭笑,“你也说了,我们不同。”   “钟沁,我已经很难像你一样去拥有这个过程了。没办法、也没精力去和谁培养感情。”   “你想说什么?你们是一见钟情?”钟沁道,“那不就是看外表?不用说了,从小到大你就没喜欢过什么正经人。”她开始口不择言。   钟亭也不想再说什么,“好了,没必要再说了,不想跟你吵架。”   冷静了下,钟沁抿唇,“我今天来也没想过说服你什么。但你要我什么都不说,我也做不到。你改天帮我把何志斌叫出来,我要跟他聊聊。”   钟亭笑了下,“也好,你去跟他聊吧。”   桌上手机响,钟亭拿起来看了一眼,怔住。   “阿姨。”   “好,我知道了。”   “你别着急,我现在就过来。”   看钟亭有些慌张地挂了电话,钟沁问,“谁啊?”   “是杨菁妈妈。”   杨父杨母去年在一家理财公司买了几万元的理财产品。最近那个公司资金链断了,有人发现本金取不出来,召集起客户要去外地的总公司闹事。杨父要跟着一起去,杨母死也不让,实在拖不动他,又找不到别人,就给钟亭打了电话。   杨父一个人坐在房间生闷气,看到赶过来的钟家姐妹,瞪着眼抱怨老伴:“你把亭亭她们喊过来干什么?”   杨母气得在一旁不说话。   钟亭从中调和:“叔叔,你不要怪阿姨,她也是着急。”   钟亭对杨父一番安慰,钟沁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暗暗打量这个家。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接触杨菁的父母。儿时的印象里,他们是一对和她父母一样和谐的夫妻。之前在街上远远看到他们,只隐约觉得老了不少。近距离才发现,何止是老,两个人彻底变了样。   过了会儿,两个长辈注意到钟沁大着肚子,关切地问了她一些情况。   完了杨父心里憋得慌,跟钟亭讲述了购买理财产品的整个过程、现在闹事的一些计划。   钟亭耐心开导他。   忽然,房间外传来猫叫。   他们停下看出去,只见一只猫从门外径直走进来,靠到钟亭脚边,抬着头喵喵叫了两声。   杨母在外面喊,“丢丢,快出来!”   猫靠着钟亭不动,杨母进来抱起它。   钟亭看着猫,听见自己问:“上次来的时候,记得你们还没养猫。”   杨父:“也不知道谁家不要的,放在我们门口,本来不想抱回来,已经是个老猫了,养不长。后来我跟你阿姨舍不得,还是抱回来了。养一天是一天。”   从杨家出来后,钟亭有些魂不守舍。钟沁在车上问,“怎么了?”   钟亭:“没什么。”   钟沁有所感地说,“你看杨叔叔和杨阿姨,比爸妈老好多,我看了心里也有点难受。既然他们已经放下了,以后我们有空多去看看他们吧。你看多可怜,到了这个年纪,出点事想找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把钟沁送回去,钟亭把车开得很慢。   看到路边有自动取款机,她停车。   钟亭的习惯是每个月检查一次账务。这是她原先用来采购钢琴的一张卡,没有网银,没有短信通知,取空里面的钱后就一直放在钱夹里。   卡片插入机器,输入密码。果然,余额里,转走的那个30万又清清楚楚地回来了。   站在灰旧的自动取款机前,钟亭一动不动地看着显示屏。语音提示操作时间到,她退出卡片。   阴天傍晚,街上人很少。   空站了会儿,钟亭尝试着拨打了手机里的号码。   心里不抱什么希望,然而缓慢的三声“嘟”后,那边响起了一个平静的女声,“喂?”   第50章 正大光明   黄昏时分。雨后的马路有些拥堵。   随着车流,何志斌一路开开停停。出了这一片,再往前就是别墅区。很多房子没亮灯,只有道路两侧的路灯亮着,夹在花草中间的柏油小道被照得闪闪发光。   带着手机下车,他走向其中一栋。   在密码门上按下密码。空旷的屋子没有开灯,也没开暖气。   镶在玄关的鱼缸亮着一片柔暖的黄光,色彩纷杂的热带鱼在水中无声游动,光影摇曳。   “来了?”   客厅的落地窗前,一个窈窕的身影回过头,脚下的地板反射着光线。   他走过去。   “下雨,路上是不是很堵?”孙蓉望着窗外景致。   “还行。”   “伤都好了?”   何志斌在沙发上坐下,“有话直说吧,黄复兴怎么了?”   她不提这个人,他今晚压根不会来。   “就这么没耐性?”   孙蓉语调轻缓,声音飘忽,“消息还没正式出来,但已经有人在办他。有人找你去谈什么话,一概不要认。”   何志斌那确实出现了点问题。谈好的几处酒水供点忽然模棱两可,迟迟定不下来。生意人对风向最敏感,他之前隐隐觉得不对,四处做了点工作。现在,这种不祥的预感被坐实了。   把这事在心里消化了下,他问,“还有其他事?”   他态度不屑,孙蓉不恼:“知道你现在恨我,但这几年我也帮过你不少,怎么算你也不吃亏。”   她回过头看他。   借着窗外的光,何志斌看见了她嘴角处的一块青紫。   她知道他看见了,走过去,挺着腰背斜坐到对面,气势不减一分。   “往下形势怎么样,没人估摸得清,事情出来也是可大可小。”   女人脸上浮现出一种冷酷神情,“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这边的事我找人帮你解决,保证一点问题没有。我知道你现在身边有人,不影响,以后我也不会管你。你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男人不声不响。   “想想清楚再回答。问问你自己,是不是真的不爱钱。如果你何志斌都不爱钱了,我可能真的要重新看看这世界。”   她不是非他不可,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到了眼下这关头,她第一个想起的还是他。   何志斌笑了下,语意微微带着嘲讽,“趁早去看看吧。”   他向外走,背后传来不急不缓的声音,带着威胁和警告:   “何志斌,这次他不会放过我的,不过你放心,谁也躲不掉。”   人影消失,孙蓉无助而颓然地笑了下。   短短几分钟,窗外彻底黑沉。   下班高峰,所有的灯都亮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家赶赴。钟亭从工作室出来,转身就看见栖在路边的黑色奔驰。   人没坐车里,站在车边。目光越过拥堵的人潮,她和他对视。略微的茫然后,钟亭朝他走去。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抬手挠了下眉角,何志斌看着她,“结束了?”   她点头。   他搂住她肩,看上去别有兴致,“找个地方,一起喝两杯再回去。”   他们在休闲酒吧点了两份简易西餐,两杯酒。像朋友一样坐着聊天。   钟亭问他装修进展如何。   “今天定了套整体橱柜,你要不要看看款式?”   “你看着就好。”   “下午见过钟沁了?”   “嗯。”   “聊了什么?”   “家长里短,”钟亭笑了下,喝酒,“她要请你吃饭。”   何志斌轻笑,“行啊。”   服务员上菜。   吃了几口东西,何志斌说,“三亚我这几天可能去不了了,手上多了点事出来,不然你先去玩几天。”   “那先不去了,我也是随口一提。”   钟亭笑了下。   何志斌握了下她的手,抽着烟朝旁边看。   过了会儿,目光又回到她脸上。   “你有事?”钟亭问。   “没什么。”   吃完东西,两个人各有心思,听着音乐,喝酒聊天。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何志斌忽然伸手摸了下她眼角边的疤痕:“想不想弄掉?”   “有空我陪你去趟广州,那边有家医院做除疤很好。”   钟亭莞尔,端杯喝酒,“你介意?”   他笑,“怕你爱美。”   渐渐地,两个人兴致都有点高,开了一瓶洋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回家时,钟亭已经有些醺醺然。   酒的后劲越来越大,上楼的时候她几乎把身体重量都压在何志斌身上。他架着她,艰难开门,进屋后把她扔上床。平时他小看了她,还真有点重量。   捋了把前额上的汗,何志斌脱下自己外套扔一旁,喘了口气,又去脱她的外套。   冬衣厚重,他抱起她上半身,扒她大衣袖子,搞半天才掏出她一条手臂。第一次觉得女人衣服这么难脱。   衣服脱到一半,钟亭被他抱在胸口,手肘感觉有点难受。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向后躺。何志斌没稳住,被她的力气拽下去。   他压到她身上,脱了半天的衣袖在她身上恢复原位,两个人同时哼了一声。   他失笑,在黑暗里撑起身体,“压疼没有?”   他声音低低的,震颤在空气里,有种说不上的安心感觉。   “没有……”   她不松手,抱得更紧,紧紧贴在他胸口。   她身上的香水味混着烟酒味,不好闻。忽然的温柔缱绻,何志斌静止了下,在她额心一吻,又用嘴唇蹭她耳廓。   黑暗里,钟亭躲闪开,不是很配合。   “怎么了?嗯?”男人的手掌抚摸她的脸,有些哄的语气。   身下的女人安静下来,半会儿都没有发出声音。   他跟着她一起静下来。   僵持了会儿,何志斌翻过身放松躺下,让她枕住自己胳膊。   “我知道,你不想结婚。”钟亭幽幽说。   “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她一笑,他握住她的手。   浅浅的呼吸声中,钟亭往他颈窝里靠了靠,“何志斌,我想听故事。”   “什么。”   “随便。我想听。”   男人想了想,“那我给你讲个小孩的故事。”   “好。”   “有一天……有个小孩,被人丢在了菜场。”   是春天还是秋天,不记得了。身上穿的是毛衣。   鱼腥味、烂叶子味、猪肉味……菜场里面人很多,抱着他来的妈妈不见了。他找不到,站在原地哭。   周围有很多人拎着菜走来走去,他们一个个回头看他。   直到一个女人过来,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后来,她做了他的奶奶,又让自己的儿子儿媳做他的爸妈。他们都有重病,却对他很好,省下看病的钱让他上学。   没过几年,小夫妻双双因病过世,家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人。”   钟亭问,“然后呢?”   男人声音淡淡的,“然后小孩长大了,他跟自己说,这辈子再也不能被别人看着哭。”   他跟自己说,这辈子再也不能被别人看着哭。   他只能看着别人哭。   空气静了。静得连风都不想打扰。   心中一阵莫名地潮热,钟亭轻轻翻到他身上,在黑暗里亲他的脸、鼻子、嘴唇。   她笑,男人却也感觉自己的皮肤被濡湿了,又烫、又凉。   他抱住她亲吻。   三亚之行取消后,何志斌确实忙起来,平时睡到日上三竿,这两天都早晨七八点出门。   他还是带钟亭去医院看了次他奶奶。   短短一个多月,老太太像是变了一个人,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不在了。当着钟亭的面,何志斌没跟老太多聊什么,坐了会儿就带她走。   这天上午,钟亭一个人回了一趟家。钟父吃的一种药没了,江心洲上的小医院配不到,她配了两盒送下去。   钟母抱怨:“住在乡下千好万好也没用,你看看,现在只是配个药,以后年纪越大身体越不好,想上个医院都没办法。你爸爸啊,他就是希望给他搞个世外桃源,与世隔绝他才最开心。”   钟父钟母和谐生活了大半辈子,总的来说两人志趣相投。钟父提出住回江心洲,钟母起初不同意。女人的想法总是更实际一点,江心洲的交通太不便了。然而犟不过一心想要归乡的钟父,她只能陪他回来。   钟父朝钟亭挤眉弄眼,“你妈这人,就喜欢杞人忧天,大惊小怪。”   钟母一旁道:“是是是,我杞人忧天,你再多气气我。”   钟亭笑,“好了妈,这么多年了都,再忍忍吧。”   聊了几句,钟母去厨房烧菜,钟父叫钟亭陪他去隔壁村的鱼贩子那拿鱼。   “我们现在鱼都跟他家定,你等下尝尝就知道,他们家那个鱼味道就像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没一点柴油味。”   阳光很好,钟父套着件棉外套,在田埂边走边跟女儿闲聊。   乡间空气清朗,远处是空旷的田野、微风下闪烁的水面。   钟亭感慨,“其实妈也不是真的不喜欢这里,她也喜欢清净。交通不便确实是问题,以后还是搬上去吧,不行在郊区那边买房子,像钟沁那边的小别墅也有不少是老两口在住,想种菜,门口的小花园照样可以种。”   钟父听完了笑笑,“你们姐妹顾好你们自己就行了,我们俩不用你们烦。志斌今天忙什么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他店里有点事。”   “你们俩都做生意,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钱赚再多也都是为了给人花。”   钟亭点头。   走了一段,钟父忽然停下,笑望着一棵大樟树问她,“记不记得,有一年暑假带你们回来,钟沁皮,爬这树上结果下不来,你哭得鼻涕啦唔地跑回来,把我们吓一跳。”   钟亭抬头望上去,星星点点的阳光在枝叶间闪烁。   “记得,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   “爸,我有件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方真云在她走的第二天就退了钱。她不让她做任何补偿,得到心理平衡。   她回了老家浙江,却没回家,现在住在山间的一个寺庙里。她说不是出家,只是在那边暂时工作。   钟亭不知道,她是不是应该再做点什么。   钟父静了一会儿,道:“从小你就比钟沁安静、敏感,为了这个,你妈妈还专门请教过育儿专家。”钟父笑起来,“人家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一点不假。钟沁就是就是比你会哭会闹,得到的注意确实也更多。你妈那时候很认真地问我要怎么办,我就跟她说没事,小孩子就是要顺其自然地发展。”   钟亭不说话。   “后来我们慢慢发现,你喜欢艺术,文学、音乐、美术,你都喜欢。我们觉得很好,也有意让你往那个方向发展,一开始你喜欢钢琴,后来没有继续学下去,我们也尊重你的意见。你看现在你也做得很好,我们心里很骄傲。”   他抬头看看在冬日下依然苍翠沉郁的树帽,“我现在会想,当初对你的教育到底对不对。有些道路没什么人走,风景很迷人,但你如果执意一个人去走,路只会越来越窄,走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哪。”   低头看着女儿笑了下,“做人有时候不能太过感性,更不要习惯性地沉浸到负面情绪里去,反复地放大、体会一些痛苦。平稳和快乐不肤浅。有时候,人一辈子最难过的就是自己这一关,走什么路,全在于自己的选择。”   钟父说,“你和钟沁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告诉你们,做任何事心里要牢牢记着四个字,正大光明。这次我还是相信你的能力,你按着你的想法去做,你可以处理好的。”   第51章 游船   买完鱼,他们原路返回,一路上又聊了些生活琐事。   在江心洲吃完饭,钟亭没有久留。不想下午到了家,发现何志斌也在家,没有出去。   钟亭一开门就看见他。他衣服没换,躺在落地窗边的躺椅上,玩着手机,吃着根冰棒,看上去很惬意。   家里暖气没开,冷飕飕的,他还吃冰棒。她也不管他,看了眼手表,才下午两点多。   “没出去?”钟亭换鞋进屋。   这个点,如果是从前他差不多刚睡醒不久、洗完澡吃完东西,正穿戴齐整地准备外出活动。放到现在,应该正在店里忙着。   “今天没什么事。”他心不在焉地回。   习惯性地脱大衣,钟亭在茶几上拿起空调遥控开暖气。   “停电了……衣服穿起来。”他继续玩着手机上的小游戏,吃完的冰棒杆被扔进烟灰缸。   手上按了两下没反应,听他说停电,钟亭放下遥控。   屋子里没了隐密的电流声,有种不寻常的安宁感。   在沙发前空站了会儿,钟亭看他一派闲适的样子,也在沙发上坐下,有些放空。   一局游戏结束,何志斌像是才注意到她,手机放在胸口,转眸看过来,“坐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下午阳光很好钟亭过去,靠着他放松地躺下来。何志斌搂住她,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冰冰凉的唇带着点雪糕的甜味,没有什么情\欲,很温煦。钟亭反吻了下他的嘴,伏在他胸前。   她头发像是长长了点,散在他的黑色外套,光泽细润。何志斌拨了两下,手伸进去,自内向外地穿过发丝。   ……   ……   ……   第52章 山中行   方真云发来定位很偏僻。   何志斌和钟亭清晨出发,下了高速后在市区吃完中饭又继续上路。   下午,钟亭在车上眯了一小会儿,醒来后车正开在田埂小道上,两旁是树、田和民居,远处的天际下,山脉苍茫。   不知道到了哪。   何志斌带着墨镜,看她一眼,他已经开疲了。   钟亭坐起来喝水,把保温杯递给他,“有点烫。”   何志斌腾出手喝了两口。   “前面停下,换我开吧。”   “不用,快到了。”何志斌说。   往前开了一段后,前面尘土飞扬的,设了路障,无法通行。车缓慢地靠到路边,何志斌拉起手刹,“你坐着,我下去看看。”   钟亭坐车上查看导航路线,何志斌问了附近两个住户,问到了路线。   车上,钟亭试着给方真云打了个电话,结果那边是关机。方真云告诉过她,她住在那边有时候不能用手机,如果电话找不到她可以等一会儿,她看见后会回电。   按照问到的路线,他们顺着山路开,很快在半山腰找到那座小庙。   寺庙不大,看起来很平常,山门大开。周围遍植高大的松和杉,冬日的山间傍晚,有一种远离纷华的安宁。   他们的车停在门口。   何志斌靠着背椅,看她不下车,说,“先下去找个店休息吧,联系上了人再过来。”   何志斌把车往回开了点,沿途找到一个小旅馆落脚。   旅店老板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帮儿子带着小孙女。冬天是旅游淡季,店里没什么客人,对他们很热情。说是旅馆,其实就是自家小二楼改成的民宿,一共只有四个房间。店主领着他们上楼。   “这间平时是我女儿回来时住的,最好的一间房,你们看看。”   打开灯,房间亮起来,确实干净整洁。   “这是姑姑的房间。”下面响起一道稚气的声音。   钟亭低头,看见穿着棉袄、胖乎乎的小姑娘,梳着两个羊角辫,四五岁的样子,身高刚刚过了大人的小腿。   看得出店主很宠爱这个小孙女,一把抱起她,“对,姑姑的房间,今天让叔叔阿姨住。”   又笑着看何志斌和钟亭,“你们休息吧,缺什么东西叫我们,我们就在楼下。”   店主抱着小女孩下了楼,钟亭朝楼梯口望了望,再回头,何志斌已经进了房间。   她进去关上门,打开空调。   何志斌在里面快速冲了个澡。随身没带换洗衣服,他将就着套了里面的浴袍。   钟亭坐在床边玩手机,顺便等方真云回电。   何志斌出来,走到窗边朝外看看,外面是一大片常青的绿竹。天色已经暗了,远处的杂木林夹着点点灯光。点了支烟,他回头看钟亭,“去洗澡吧,我帮你注意着。”   静了会儿,钟亭放下手机。   洗完澡出来,何志斌坐在窗下,垂着眼玩手机,叠着腿。   她擦着头发坐到床沿,和他面对面坐着。面前的光线被遮住,他慢慢抬起眼。   这样的氛围,很适合聊一些东西。   房门外忽然传来响动。   他们一起看过去,像敲门又不像敲门。   过了两秒,声音不止,钟亭起身过去,打开门。   门外是拖着塑料玩具车的小女孩。刚刚的声音是孩子的玩具车在蹭门。   蹲下来,钟亭笑了,“有事?”   小姑娘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摇头。   “你几岁了?”   “四岁半。”奶奶的声音。   何志斌站在桌边倒水喝,看着钟亭牵着小女孩的手进来,在包里翻找了一下,找出一块巧克力给她。   小姑娘胖乎乎的小手刚接到,店主已经喊着“宝宝”跑上来。   看见钟亭在给孩子零食,有些不好意思地叫孩子道谢,又抱起孩子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休息了。可以下来吃晚饭了。”   “好。”钟亭说。   孩子被抱走,房间霎时间又静下来。   何志斌喝完水放下杯子,看钟亭还望着门口。   晚上7点半的时候,方真云回电话了。   她下午跟着大家去了菜地摘菜,没有带手机。知道钟亭已经在山上的旅馆住下来后,她说现在就来找她。   山间的夜晚,风带着湿润的山气。   钟亭裹着长及脚踝的羽绒服,站在旅店门前的一片杂树下抱着单臂吸烟,静待着。   视野里有稀少的灯光,四下都是风声。   远远地,一个白色的人影在道路尽头出现,朝她走来。   方真云穿着白色的棉袄,梳着马尾辫,一个多月不见,她脸上比之前圆润了一些。   没有走近,两个人在夜色里暗暗打量对方。   “吃过晚饭了吗?”像是许久没见却依然亲切的朋友,真云提了下唇角,问钟亭。   钟亭点头,一说话唇边就是白雾,“你呢?”   方真云点头,“寺里面吃的很早,不过我必须要等晚上的课诵结束了才能过来。”   她盯着钟亭看了会儿,“外面好冷,跟我去寺里坐坐吧?”   “这么晚了,可以吗?”   “没关系,我们这里不严,我也跟她们说了你要来。”   方真云带着钟亭从庵寺的侧门进入,守门的比丘尼确实认识方真云,帮钟亭做了简单的借宿登记。大步流星地穿过大殿,一直来到她居住的客堂。   两个人的房间,家具简陋,没有电视。   “这个寺虽然小,但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了。你知道现在它的开销都是靠什么来维持吗?”   她让钟亭坐下,提起水瓶给她倒茶,“寺里一共只有九个比丘尼,好多有钱的女人会过来修行、短期出家,然后再做一些捐助。那边还空着几间屋子,已经被预约满了。”   她目光指向窗外的一排禅房。   钟亭一直在听她说,目光静静打量了一圈房间。   “你爸妈知道你住在这里了吗?”   这儿理应是一个让人平静的地方,然而钟亭的心无法平静。就像傍晚时她坐在车里,隔着玻璃望着这座庵寺,脑中一片迷茫。   显然没想到钟亭忽然提自己的父母,方真云怔了一下,很放松地笑了下,“他们都很久没和我联系了,我也没必要去找他们,无非是给他们徒增烦恼。再说,我也不是出家,只是在这里帮忙。”   “学校那边呢?”   “我办的是一年休学,等这一年过去再说吧。”真云笑,“我这样就算大学毕了业也没办法在外面工作的。”   钟亭无话可说。   方真云告诉钟亭,她现在类似是这里的义工,帮寺庙做一些杂事。她跟这里的比丘尼一样,每天4点半就要晨起,然后跟大家一起静坐、行香、练功、用早斋。下午再听经、行香、静坐,跟着做一些劳动。后面有菜地、果树林,全都是寺院自己在打理。   这里的生活很忙碌,也很规律。   “明天你可以去我们的后院看看,现在好多树上都结了桔子,特别甜。”方真云停顿了下,忽然想起来,“你们是明天走吗?”   “嗯。”   “这边8点半会锁门……你今晚能住在这里吗,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真云真挚地看着她。   钟亭思考片刻,点了头,给何志斌发了条信息。方真云显然很开心,又和她聊了会儿这儿的生活,丝毫不提以前的事。   外面忽然传来了诵经声。她们停下,出神地望出去。   漆黑夜幕下,诵音与心声共振,钟亭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53章 山中行2   夜深人静,何志斌觉得浴袍上有股陈味,没穿一会儿就脱了。空调开得高,他浑身上下只穿了条平角裤,曲着一条腿半躺在床上抽烟,心思不知道在哪。   短信进来的时候,他正把烟朝嘴边送。微蹙着眉头拿起来看,定了会儿神,他回了个“好”字,又把手机扔向一边。   过了会儿,电话彻底震动起来。   空空的房间,震动声一下又一下,急躁地催促着什么。   那边的人差点就挂了,谁想最后一秒,接通了。   “天王老子,你终于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一阵焦躁。   男人今年35岁,姓张,是何志斌高薪挖来的销售经理,做事稳重、有本事,跟着何志斌做事以来,他几乎从未有过这样慌乱的语气。   何志斌音调和平时一样懒散:“有事?”   “你人在哪?”   张武山在这一行有多年资历,工作中也时常和何志斌称兄道弟,有股一起拼江山的豪气。其实他心里是个很有数的人,跟何志斌说话,一直注意上下级的分寸。这样的语气,显然是不正常的。   “浙江。”   “什么时候回来?黄复兴前几天被纪委弄走了,你知不知道?”   “嗯。”   前两天他就知道了,应该是说,是他一直密切关注着。人是在开常委会的时候被当场带走的,纪委的官网当天就有了公示。   “你紧张什么。真有个什么,也到不了我们这一层。”何志斌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张武山倒吸一口凉气,静了静,沉下气,“志斌,公安的人下午到我们店里来过了。你不要不当回事。”   电话那头静止了一秒,问,“去干什么了?”   他这么一问,张武山觉得自己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点回应。   “没干什么,我当时也不在,小刘说就是过来看了看,随便问了几句,问你人在不在。”   他也不在场,他下午才从常州的一个烟酒展销会上回来。一回来就听店里的小伙子汇报,说公安来过了。   张武山具体不清楚何志斌他们和上面那位是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主管业务,有些事何志斌避不开他,他才模糊知道一些。时代不停在变,白酒市场已经过了黄金期,大浪淘沙,很多老公司现在朝不保夕。   像他们这样凭空而起的小公司,一下子能拿下政府扶持的酒代理,又有这么多出货渠道,要说背后没做工作,谁信?   山雨欲来风满楼。事□□发未发之时,总有征兆。   说到最后,张武山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叹着气嘱咐他,“别在外头玩了,你早点回来,有什么情况还好有个应对。”   何志斌在电话里淡淡说,“知道了,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手机扔一旁,何志斌放松地扭了两下脖子,睁着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电视里的声音乱糟糟的,他冷静地想着一些事。   这个公司从开设到发展,很多事面上是他出马,背后在做的都是孙蓉。为了拿个信任的姿态给孙蓉看,她做的事,有些他刻意不去细究。   但他既然能白手起家,很多地方自然也留了一手。如果事态真的失去控制,那谁也别想跑。他跑不掉,孙蓉更不要想撇得一干二净。只不过,破釜沉舟对于现在的他没有一点意义。   白色的墙壁上不停闪烁着电视幽暗的光影。   太阳穴跳动着,周遭仿佛随着心理的变化渗出了凉意。何志斌闭上眼,像以前每次遇到困境时一样,静静想对策。   山里太冷了。   钟亭记不起来,上一次睡觉没有暖气是在什么时候。   简朴的小房间里,她和方真云各自睡着一张小床,一点光亮也没有。   方真云轻声说着话。她告诉钟亭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里,怎么得到的她们的信任,又是怎么得到了现在的工作。她的话变多了。   黑暗的空气里有浓重的木头、油漆的气味,一阵一阵地窜到鼻尖。   忽然,真云沉默了,房间进入一片死寂。   “怎么不说话了?”钟亭问。   “都是我在说,你没有想和我说的?”   “来之前有很多话,真的见到了你,好像又没什么想说的。”   方真云安静了会儿,问,“你冷吗?”   “还好。”   “我过来和你睡好吗?”   钟亭没有说话。   等待了会儿,方真云不等她回答,床发出轻响,她像小动物在寒冬里找到归处,快速拱进钟亭的被窝。   乍冷乍暖,方真云缩着身体抖了一下,压着声音说,“好冷……”   女孩子的身体靠着她,带着点体温,香香软软的。钟亭侧身往里去了去,为她腾出点空间。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陌生。很多个空洞而无聊的夜晚,她们都这样入眠。   方真云的声音也陷入回忆,“有时候觉得,以前真好,为什么自己不懂得珍惜。可是再仔细想想,好像当时也没有觉得好。”   她转过脸看钟亭,“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第一次?”   方真云的第一次在15岁,校外的男孩子,有点帅也有点酷,追求她很久。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在男孩子家里,半推半就的第一次,除了疼、害怕、恶心,她没有任何享受的感觉。那次之后,男孩子消失了,没有再来找她。用自尊心强撑过一个星期,她忍不住去他常在的游戏室。他看见她后出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笑了笑,问,“你怎么来了?”   然后又带着她去了他家。   她不想去,一丁点也不想去。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软弱,竟跟着他去了。做到一半,她吐了。   “明明是他欺负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害怕。后来才想明白,他敢那么对我,是因为他觉得我好欺负。”   方真云说,“如果这世上没有人在爱你,连你父母都不爱你,他们就会觉得你是可以欺负的。”   女孩子莹润的面庞在黑夜里闪着微微的光,她的长发铺在枕头上,散着淡淡香味。即便在黑暗中,这个身体也依旧青春、芬芳,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二十多岁的心灵深藏什么前尘影事。   “后来我碰到一个女孩,学校里的,比我大两个年级。她对我很好,是真的很好那种,就发生了关系。以前我觉得跟男人做的时候特别羞耻,一点也不舒服。跟她之后才知道,原来也可以很舒服。不过她不是只对我一个这样,她跟很多人都在玩。”   这个女孩之后,方真云近乎打开了感情世界的大门,又陆续了交往过几个恋人。同性恋人和异性没什么不同,喜新厌旧的、见异思迁的一抓一大把,加上游离在社会主流之外,大家本身也更放纵。在一场场情爱中,方真云慢慢增加了韧性。   后来就是钟亭知道的故事了。她碰到了杨菁。   方真云遇到杨菁的时候,杨菁正在情伤中。两个人在酒吧遇到过一次,后来是方真云主动出击。   第一眼,她就觉得杨菁不一样,和她以前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没有刻意像一些朋友一样打扮得很中性,行为举止既有风度又优雅。方真云的长相、年纪和气质让她在小圈子里很吃香抢手,几个小事件之后,杨菁真的动了心。   钟亭在失神中听见方真云有些飘渺的声音:“你有没有觉得,你和她很像?”   “像吗。”   “像。”   是很像。   同样的出身良好,同样地享受过高等教育,同样是没有受过苦的人。   无论外表多么不羁,内心永远那样真挚柔软。   她们在心里竖起很高的墙,让人望而生怯。   翻过墙的人才会知道,里面是无边无垠的青青草地,谁翻过去,谁就可以在里面撒野打滚。   于是,所有翻过去的人都疯了般肆无忌惮。   “你说爱一个人能有多爱,我也经常问自己。如果杨菁没有过世,我能不能和她走到最后。但说到底,这些都是空想,她不在了,她就是最好的了。我很想去想她那些不好的地方,但我一个也想不起来,全是她的好。全是。”   方真云流泪了,钟亭看不见,只听见她颤抖的声音。   温热的被子里,她找到真云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住。   方真云的手不大,手指细细的,手心里出了一点汗。她反握住钟亭,十指交扣。   “不哭了。”   吸了下鼻子,方真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钟亭,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感觉,明明很痛苦,但痛苦之后又有种快感,然后就越忍不住去重复地想。”   “越痛苦越觉得痛快,对不对。”   痛到一定程度,反而有点迷恋那种快感,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堕落找借口。   “真云,我就要结婚了。”   “跟谁?”刚问完,像是又知道答案,“他吗?”   “嗯。”   方真云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那两年你的男朋友,我都接触过。”   “我知道。”钟亭淡淡说。   她知道。   也许是因为青春无邪,也许是因为神秘迷人,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孩特别懂得□□间的手段和男人的心理。每一次,她都会成功。   所谓成功不是指她和他们上了床,而是他们对她动了心思。她一次次,成功地挑逗起他们的情感。   钟亭不是来者不拒的人,那些都是令她欣赏、喜欢过的男人,有的也花了很大力气追求她。但人之虚伪,有时远超过自己的认知。她总是静静在暗处看着方真云剥去他们的外衣,在一片麻木中,她同样地感到一种异样的刺激。   方真云的天真游戏里,钟亭曾是她的帮凶。   作者有话要说:   何志斌也好,钟亭也好,方真云也好。   别人怎么看他们,对他们来说,真的不重要。   第54章 天地   “我知道你知道,”女孩抿了下唇,“以前觉得你这么做是因为爱我,他们在你心里根本不重要。后来又觉得,好像不是那样。”   钟亭没有说话,她出神了。   窗外的月光照着她的面庞,异常宁静。   悠长的思绪在黑夜中静静发酵,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你什么时候结婚?”真云问。   “下个星期。”   “这么快,恭喜你……你要和他结婚,我一点也不惊讶。”真云说,“他和我们是一国的,对不对?”   钟亭沉默。   方真云闭上眼,往她胳膊上靠了靠,忽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上次去你家,我看见你的爸妈,说了不好的话。他们真的都是很好的人。”   钟家客厅里挂着一张很大的全家福,父母坐在前面,钟家姐妹站在他们身后。方真云坐在软绵的布艺沙发上,望着大照片,发了很久的呆。   好羡慕啊。   才想起自己也有弟弟。可她一辈子都不会有一张这样的照片。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它们明明就在那儿,遗憾的是,有的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触碰。   一只手轻轻抚摸真云的额发,钟亭声音熨帖,“跟我回去吧。”   真云收回飘远的思绪,“不要了,我在这里工作很开心。现在每天生活得很规律,什么都不用想,很自在。”   夜渐渐深了。   “钟亭。”   “嗯……”   “你睡了?”   “没有。”   “在想什么?”   “没有。”   “你冷吗?”   “不冷。”   方真云转过身,靠着她,闻她身上清冷的香味。   “我们认识多久了?”   “四年多?”   “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   “嗯,”钟亭说,“在画廊。”   女孩看着身旁人安然的脸,“那次见面,你跟我想象中有些地方一样,有些地方又不一样。”   方真云不知道怎么说那种感觉。   那天她们先到,刚点好咖啡,杨菁说了句,“来了。”   年轻的女人从廊道上远远过来,穿着优雅,步伐潇洒。自然地坐下,她看着她们,脸上浮现出一种友好而戏谑的淡淡笑意。   钟亭那天的眼神、形体、姿态时常在真云脑中回现。她身上无时无刻不在透露良好生活孕育出的精致感和高级感,这些都令真云憧憬和艳羡。   后来的生活里,她们被那场车祸捆绑在一起,交往越来越深。有时候,真云感觉自己即将在一个点上触及她内心最深处时,钟亭总是能敏感而巧妙地转移开方向。不露痕迹地。   但方真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过往的生活令她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冥冥中有种直觉,钟亭身上的一切,那些情感的放纵,暧昧游戏中的手段,甚至有关生死的忧郁,都是幌子。   这是给她们的,也是给她自己的答案。   而这些幌子下所掩藏的,恰恰是她真正在逃避的东西。也正是这样东西,将她们深深联系在一起。   那是什么?   深夜,钟家。   钟母起夜,从洗手间轻步出来。   钟沁房里还透着灯光。   她敲门进去,躺在床上翻相册的钟沁抬起头,笑了下,“妈。”   钟母披着衣服,走到床边压低声音,“深更半夜不睡觉,干什么?”   丈夫出差,钟沁这两日一直住在这里。   “他闹我呢,硬是把我弄醒了。”宝宝半夜把她给踢醒了。   在床边坐下,钟母摸摸小女儿遮盖在被子下的圆肚子,笑了笑,语气里带着母亲的体恤,“动得不舒服了就慢慢转个身,在心里叫他乖一点,母子连心,他说不定就听到了。你这么一散神更睡不着。”   钟沁早就没了睡意,摸摸肚子,“你那时候怀我们,我们闹得厉害不厉害?”   “你说呢?你们两个体格都不小,我半夜动都动不了,也多亏你爸爸,都是他整宿整宿地照顾我。”   深夜人总是更加感性一点,钟沁抿了下嘴唇,“妈,你辛苦了。”   “现在知道了啊,做父母都是这样的。”   钟母目光垂下,“这些老相簿我都不知道放哪了,你从哪翻出来的?”   “就在书柜里面啊……”钟沁轻轻翻动相册,好多老照片已经泛黄,弥漫出岁月的陈旧气味。   “你看这张……”钟沁一笑,“钟亭这个样子傻不傻?”   钟母凑头看,笑。   相片里的钟亭五六岁的样子,穿着黄白相间的连衣裙,坐在钢琴边。照相的一刻像是刚好转过脸,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神态。   下面一排小字,是钟母用钢笔标注的时间和地点。她们姐妹俩所有的成长照片,她都细心做了批注。   钟沁问,“后来到底是我不肯学琴还是她不肯,上次我还问她来着,都有点记不清了。好可惜,小时候所有老师都夸她有天赋。”   “是她不肯的,你这个懒骨头,正好跟在屁股后面一起闹革命。”   “是吗?”钟沁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惊讶,接着又玩了唇角,“我就说啊,我记得好像就是她,那时候还在严老师家上课呢。是严老师对吧?”   那是钟母朋友的丈夫,小有名气的钢琴家,常年驻国外工作,那时他归乡修养,门槛差点被求教的琴童踏破。   钟母想起这位朋友,“好多年前他们一家就移民了,澳大利亚还不知道是哪里,孩子现在还在读大学。”   钟沁的印象有些模糊,想了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就记得琴弹得特别好,跟以前的老师天壤之别,那时候他还特别喜欢钟亭,说她天赋高。”   钟母轻叹气,“是啊,我和你爸爸也以为她要走这条路的,结果半途而废了。”   说到这个,钟母心里略微有些遗憾。总觉得是丈夫对孩子太放纵了。   “也不算半途而废,你看她现在,兜兜转转一圈,还不是在做和钢琴有关的事业。”   隔壁房间传来隐隐咳嗽声,钟母有些忧心地道,“你爸最近有点感冒,还不肯吃药。”   “好了,不聊了。”她起身,“快点睡吧。”   “知道了,等会儿就睡。”   钟母离去,钟沁又翻了几页相册,在灯光下时而凝思回忆,时而暗自笑笑。   好可爱。   有时也觉得自己幸运,出生在和谐美好的家庭。不是没有过烦恼,只是,从没有过无法解决的烦恼。回忆整个童年、少年期,都是青涩酸甜的感觉。   相册翻来翻去,又回到钟亭那张相片上。   严老师?正名叫什么来着?   轻轻合上相册,关掉台灯,钟沁舒适地躺下,试图进入梦乡。   天还是黑的,外面传来板响声。几间小屋的灯先后亮了。   寺里规定四点起床。方真云和钟亭彻夜未眠,凌晨的空气寒飕飕的,她们穿好衣服,叠被子。   真云说:“等会儿我要和她们去大殿拜佛、做早课,你在这等我吃早饭吗?”   钟亭看着她,“不等了,我走了。”   真云心里不舍得,却也知道没有理由再挽留。   “那好吧,我先送你出去。”   真云把钟亭一直送到门口。   昼夜交替之际,山色深沉,天上挂着的还是一轮淡月。空气冷,钟亭裹紧身上的大衣,“回去吧,不要送了。”   真云停下步子,“好,天还没亮,你慢点走。”   真云头发披散,没有戴围巾,脖子里竖着白色的衣领。   钟亭盯着她看了会儿,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手自腰间穿过,真云反抱住她。   ——你知道吗?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以被命名。   我对你的感情不接受任何人的判定。   因为,对待过你的心,从来只有真意。   ——我知道。   深山寺门前,女孩伫立在风里,微微偏着头,目光纯真妩媚,又凄凉。终于,眼泪流出来,山路尽头的人影,逐渐模糊,逐渐消失。   路两旁是茂密的杉林。   没有灯光,钟亭拿手机打着电筒,顺着水泥山路独行。风荡过山野林间,声音细微又低沉。在山路的转角处,她停步,飘摇不定的树影像波浪一样在山间翻滚。   天地近乎空白的一刻,毫无防备地,一些影像纷繁杂沓地涌入脑海。   空灵而深邃的琴音、铺着灰色地板的琴房、钢琴散出的桦木气味……她拒绝、她否认,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却在同一瞬间,巨浪般扑来,令人颤抖窒息。   震颤从胸腔一直传递到指尖,钟亭扶住身边的树,一阵呕吐。   黑暗里,半睡半醒间,钟沁忽然记起来了。   严老师的全名,叫严诤。   “不对,这里的感觉不对。”   “你的感情在哪里?不要全靠技巧,你要让我听到你的感情。”   “你的手,你的心全部要打开,你跟着它走……”   男人低沉的声音,粗糙的手、有些白的鬓角、身上的香水味道……   记忆重现的一刻,心中的答案已定格,不容改变。   那一年她十四岁,钟沁生病,她独自去老师家上课。   她去的时候,阿姨(钟母的朋友)正在门口穿鞋。往常看见钟家姐妹过来,她总是和颜悦色。那天,她敷衍地跟钟亭打了个招呼便离家了,怒气冲冲。   她去琴房,门没有关,穿着休闲西装的老师站在窗边抽烟。   他和钟父年纪相仿,但钟亭觉得,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十四岁的少女对两/性关系正懵懂,只觉得,每当他在弹琴时,随着手臂的动作,他身上散出的香水味混着烟味,很好闻。   过了会儿,望着窗外发呆的男人回过头,看见她站在门边,笑了,“怎么不进来?”   那天练的是李斯特的《爱之梦》。   有些异常的,怎么都弹不好。反复开头、反复卡壳。   他一直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令手指更加僵硬,它们再也不听她的话了。   终于,旁边响起声音,如同对罪人的赦免,“停。”   一只粗糙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背,制止她再发出一个音符。   “音乐是什么?”   温度在他的手心和她的手背内聚拢,他对着女孩迷茫的双眼发问。   她不知道。   他告诉她:音乐是美的传达。钟亭,你要把你的美,你认为的的美,通过它来展现。   黄昏的琴房,他站到她身后,弓下背。   少女坐在琴凳上,在老师向自己贴近的一刻,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直了。   她被他身上的气味所笼罩。   接着,有两条手臂顺着她的手臂爬下去,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将她的双手完全遮盖。   全身的毛孔张开,她自然地放细呼吸,大脑在一片空白中接受师长亲密的教诲。   他富有质感的声音从顶上传来,“不要像个机器人,一定要有感情。你仔细听,李斯特在里面展现的是爱情的美,全身心放松,打开自己……”   这个年纪的少女,在学校收到过情书,在心中有爱慕的男孩。   一点害羞,一点害怕,也有一点好奇,一点期待。   她的双手还木然地僵在原处,他的手已经移开,指尖自如地在琴键上飞舞。那乐声纯洁、炽烈、梦幻,她被向来严厉的老师拢在身前。   他的头一点点低下来,唇齿间的热气钻进她的头皮。在那热流不断喷向皮肤、在事情的性质即将演变的一瞬,少女在一种惊恐和矛盾中,近乎本能起身。   他贴着她起来,流畅的乐曲终于变得断续、零散。   老师不见了,在音乐戛然而止时,屋子里只剩一个男人。   男人有力的双手毫不犹豫地将她抱住,琴键在身体的动作中被大面积按响,随之发出巨大的共鸣。   耳边的喘息声压抑浑浊,带着师长的权威与诱哄,遮盖少女不足为惧的挣扎:   “钟亭,你聪明,又有天赋,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弹不好?   我告诉你,追求美,就要进入美。追求快乐,就要进入快乐。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进入……”   启明星还未升起便已坠落,一切还未开始,便已悲伤逝去。   在那个气味浓厚的琴房里,她跟着那个声音,进入另一个世界。   “钟亭,人生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告诉你,是所有的美与快乐。”   夜风毫无拘束拨乱她的发,吹荡她的衣摆。   有人拽着她的手臂,把她抱进怀里。   何志斌半抱着她,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到她身上。   她抱住他的腰,刚披在身上的大衣滑落下去,没有人在乎。   钟亭抱紧他,“我那时候十四岁,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上完课回家,打开门,蛋糕的香味扑鼻而来。   那时候,这座小小的城市很少家庭使用烤箱,钟母刚刚买来,周末里经常学做蛋糕。听见门响,借故生病不去上课的钟沁从厨房跑出来,穿着一身卡通睡衣,笑嘻嘻地问她,“今天学得怎么样,有没有被骂?”   钟亭独自走进房间。   躺在床上,钟沁和钟母的对话从外面闷闷传来,“肯定又被骂了,妈你知道严老师为什么姓严吗,因为他超级严厉。”   钟母不知说了什么,活泼的妹妹又在外面嘻嘻笑起来。   一切像梦一样。破碎的梦。   这么多年过去,她从不敢回头看一眼。   ——才发现,那个聪慧的少女一直留在黄昏的琴房里。窗外的金色余晖洒在钢琴上,她坐在琴边,等待着。她在等自己把她带走。   何志斌听见她在低喃。   “什么?”他问。   她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他听清了。   她说:“原谅我。”   世界静止了。一声低语,如同对灵魂忏悔。   不知道此时澎湃在心头的是种什么样的情感,何志斌把她的后脑按在自己胸口,听见自己的声音。   对她,也对自己。   “原谅你。”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你冷   我将你拥入怀中   如果你恨   我替你擦去泪痕   第55章 年前   年前又下雪了。   靠近年关,街上张灯结彩,人的心思逐渐抽离工作岗位,一心赚钱的外乡人也开始在网上抢购往返车票。   “妈,去年那个蛋黄香肠你腌了没有?特别好吃。”   钟母端出最后一道菜,在钟沁身旁坐下,钟沁帮她倒上一小杯红酒。   “那个是你小潘阿姨的度假手艺,今年已经托她弄了,弄好之后你带点回家。”   钟沁丈夫趁势宠溺地道,“前几天就开始跟我记挂那个香肠了。”   温暖的室内,明亮的餐桌边,一家人笑起来。   无论在上辈人还是同辈人眼中,钟沁的丈夫都是一个好丈夫。家庭良好、事业稳定,对待长辈又有耐心。   钟父微笑地看看他,“动筷吧……”   男人举起倒了白酒的小玻璃杯,敬了敬自己的老丈人,“爸……”   两个男人举杯共饮。   吃了两口菜,钟沁问,“钟亭怎么跟你们说的,不回来过年了吗?上海那边是有多大的事,不是都离职了么。”   “你没打电话问她?”钟母问。   “问了啊,她也没说什么,就说到时候再说。我以为她跟你们说得更多。”钟沁看看父母脸色,停了停,忽然试探地问,“她跟那个男的,是不是分了?”   父母都不说话,钟沁觉得,她像是明白了点什么。   她说:“其实分了也好,我就觉得不太合适。”   钟父道,“吃饭吧,你姐姐有她自己的想法。你最近产检做得怎么样,有什么有什么问题?”   “都挺好,医生说要稍微多一点运动。”   吃完饭,钟沁和丈夫没有回去,睡到客房。   洗完澡出来,男人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老婆,随口道:“你爸妈对你姐怎么从小到大都这么放纵……”   钟沁停下挤护肤品的手,回头瞥他一眼。   他笑了下,心里知道自己有些越界了。夫妻之间再亲密,谈及对方的亲人都要有分寸。她嘴上可以说的人,不代表自己也可以说。   过去摸了下她的头发,轻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知道你们感情好。但是结婚这种事毕竟是大事。”   钟沁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心想,是啊。结婚这么大的事。那个男人呢?两个人都这么不在意么?   灯光下,妻子的脸温柔圆润,又透着点孩子气。   男人的手掌抚摸过去,“怎么了?还生我气呢?”   钟沁摇头。   她没有生谁的气。   她只是有个简单的心愿。她希望这个家的每个人都能好好相处,等到她们都有了孩子,孩子们又可以不分彼此地长大,健康快乐地生活。那样多好。   ……   何志斌和老万几个在朋友店里吃完火锅,一帮人酒足饭饱后出来,外面飘起了小雪。   男男女女七八个人,在店门前想着去哪续摊。有的想打牌、有的想唱歌,说到最后又要去酒吧。   何志斌有事,不去了。几个人不肯放他走,有个女孩说,“你不去了啊?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啊,你越来越没劲了。”   他扯嘴角,无声地笑,“约了人,要去办个事。”又看着她的眼睛,“要不也行,你跟我去办事,看看到底有劲没劲。”   女孩脸刷地就红了,有些笑有些气地锤了下他的肩,“占我便宜。”   老万帮他解围,“行了,你去吧,结束了再来跟我们碰头。”   打完招呼,何志斌一个人往马路那头走。老万和一帮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去,走了一段,忍不住又回头看。   雪点子纷纷扬扬,男人的背影很快就模糊在霓虹之下。   喝了酒没开车,何志斌沿着马路走了一段,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上车道,“去古玩城。”   古玩城在城南,三层楼,两百多家商铺。这是市里一帮文物爱好者的老据点,周末的时候街道两旁全是地摊,卖得东西九假一真,爱古玩的就喜欢过来淘,练眼力、碰运气。   何志斌走进去,上到二楼。很多铺子已经关门了,零星的门面亮着灯。他径自走向其中一家店——听雨轩。   玻璃拉门“刷拉”一下拉开,室内暖洋洋的空气跟着坐在茶席边的两个男人的目光,一起涌过来。   店主穿着件黑色的斜扣布衫,看到何志斌,笑了下,“进来坐。我这边刚好来了个朋友。”   何志斌进去,坐在男人对面的人起身,看看他,又看看店主,“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改天我把那个画拿过来给你看看,你看能不能收。”   店主站起来,“好,我就不送了,有空来玩。”   人走了,他微笑着对何志斌伸出一只手示意,“坐。”   何志斌脱下大衣,坐下。   男人的手伸到他面前给他斟茶,手腕子上带着一串玛瑙菩提相间的串珠。   清茶芬芳,何志斌盯着小紫砂杯看了看,“你帮带句话给她。”   店主还在微笑,“都说了,我也联系不到她。我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你们买家出了问题,怎么也不好来为难我们的。”   何志斌无声笑了下,“检察院的人上午来找过我了。”   男人不动声色地问,“问你什么了?”   上午何志斌去店里,里面已经有一男一女在等。两个人给他亮了下证件,男的和他聊了几句。聊的过程中,女的一直在记笔记。   问的都是很简单的问题,他的公司什么时候成立、成本多少、法人是谁、进货渠道和销售渠道是哪些。、   问到最后,男人说:“现在就酒水这一行不好做吧……”   何志斌笑笑,“每一行都难。”   男人忽然问,“之前,跟黄\市长有过接触吗?”   “哪个黄市长?”   男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秒,起身。旁边的女人合上记录本、跟着他一起站起来。   “就这样吧,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跟你联系。”   两个人走前又停下,回过头嘱咐他,“最近最好不要外出,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何志斌他确实不认识什么黄市长。只是,他帮孙蓉买过一副画送他。就在这家店里。   一副120万的山水画,作者的名字无人知晓。它就像这间店里的每一幅画、每一幅字一样,毫无用处。它们的价值在它们本身之外。   “我胆子小,真有了什么事,肯定是别人问什么我招什么……我问过了,我这种数额顶多一两年,供出来的人越多,减刑机会还越大。”何志斌喝了口茶,“我找不着她,只能找你了。”   男人坐在对面不说话。   冷笑一声,“找我?有什么证据?字也好,画也好,哪个不是你们心甘情愿入手的,没人拿枪抵着你的头吧。”   “不管账怎么洗,我倒不信了,一点蛛丝马迹没有?”何志斌笑了下,站起来往外走。   身后传来声音,“谁都是一步步爬上来的,没有人的东西是白白得到的。”   深夜,一伙人喝完酒唱完歌出来,老万在三两好友的搀扶下上了出租车。没有让人送,车开到半路,他迷迷糊糊地说:“师傅,掉个头,去怡海家园……”   敲门声不停,何志斌披着件黑色浴袍,打开门。   老万醉醺醺地说,“妈的,磨蹭这么久,还以为你不在家……”   他径自往屋里去。这是他的房子,近来借给何志斌暂住。   在沙发上坐下,老万脱掉外套,揉了揉太阳穴,“有水没有……”   何志斌在他对面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杯,老万抹了把嘴巴,腥红的双眼看着他,“怎么说了?”   “没怎么说。”   “什么意思?”   何志斌不说话。   老万说:“她人现在到底还在不在国内?”   “不在了。”何志斌前两天查了才知道,早在年初,孙蓉已经办了移民。   愣愣地看着茶几,老万说,“你打算怎么办?”   何志斌靠在沙发上,“再说吧。”   静了会儿,老万在脱下来的外套里摸出烟,散给何志斌一支,各自点起。   “小钟呢……她家里不是有点本事的……”老万话里有所指。   何志斌不说话。   烟在口腔里滚了一圈,老万徐徐吐出来,“她是不是之前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   何志斌抽着烟,在烟缸里慢慢弹烟灰。   落地窗外,寂静的屋顶铺着白雪。雪片子从空中飘飘然落下,折射着细淡的光。   要不是有人提,他好像都要把这个女人给忘了。   浙江回来后,他们缠绵了两天两夜。那两天里,谁都没有离开过那所房子。   从没有过的疯狂,从没有过的刺激。像是谁都离不开谁了。第三早晨他出去一趟,再回来,家里没了人声。   餐桌上是一张纸条。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何志斌,我回上海了。抱歉。”   深冬的阳光把男人的身影照得有些清寒。放下纸条,他走到窗边,安静地吸了一支烟。   傍晚时分,男人带走自己的衣物,留下了房门钥匙。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上海   上海也在下雪。   便利店里两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女店员,一个收账,一个在微波炉边为顾客加热食物。两个年轻的白人女孩冒雪进来匆匆买走两个热狗,说笑着离去。   玻璃门自动打开,又缓缓合上。   门边的就餐区,女人坐在落地窗边,右手捧着一杯热咖啡。   飘着雪花的灯火下,两个女孩的身影在马路上渐行渐远。   手机进入一条短信,钟亭看完,拎包走出便利店。马路边,已有一人一车在等候。   她上车,驾驶座上的男人道,“不好意思,迟到了。”   “没关系。”   他们来到一栋高层写字楼。男人带着她上到23楼,进入一间办公室,打开灯。   灯光很亮,他调节了两个开光,直到屋子变成昏暗的黄色。   调好空调,脱下外套,他去办公桌边的饮水器倒水,“随便坐。那边有一张躺椅,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坐沙发。”   环顾一圈室内,钟亭走到躺椅边坐下。   “茶、咖啡?”   “不用,水就好。”   片刻后,男人递水过来,在她旁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下,笑,“这张躺椅是不是很舒服?很多人都想出高价跟我买。”   钟亭淡淡一笑。   “徐正辉把你以前在他那边的诊疗记录给我看过了……”男人声音平稳,“你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他认为不适合再介入你的诊疗,所以把你转介到我这里。我再征求一次你的意见,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   “好,那我们可以开始了。”   按下矮桌上的计时器,男人目光认真,“我是这里最好的心理医师,我一定可以帮助你解决你的问题,所以,接下里的交流你要完全地信任我。放松地聊一聊就可以,不要有压力。”   “好。”   “我看了你之前的诊疗记录,首先,我觉得你很善良,也很勇敢。你和朋友在外出的旅途中发生车祸,因内疚而痛苦,也因生死无常让内心有了负能量的波动。你主动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并逐渐克服了失眠问题。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这说明你有能力帮助自己摆脱痛苦。你对自己有很好的控制力。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看你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告诉我,目前让你感到身心上的不舒适?是因为工作、家庭,还是友情、爱情,又或者童年、少年时有无法解开的心结?想到哪里就说道哪里,没关系。”   深灰色的窗帘静静遮挡在落地窗前,淡柔的光线照在上面,可以看见布料的细腻纹理。   “我在未成年时,遭到过性侵。”   “大概是多大的年纪,还记得吗?”   “14岁。”   “对方是陌生人还是家中的亲友。”   “是我的钢琴老师。”   “那个时候,你对性有没有认识?”   “一点点。”钟亭停顿了下,“不是很清楚,但是知道是不好的事。”   “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   “……多次,记不清了。”   “有没有告诉父母?”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不知道……记不清了,当时有一点慌,也有点害怕,不想让家人伤心。”她停顿,“……还感觉有点羞耻,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反抗。”   “在这之后有没有做过伤害自己的事,比如一些自残的行为。”   “高中时期,在泳池里有过两次自杀的想法,后来没有。最近一次,用刀划了手腕。”   “可不可以和我谈一谈,你的家庭关系和家庭生活概况。”   “可以。我父母都是政府公务人员,家庭情况良好,家里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我和她的关系也很好。”她表达清晰。   “印象里,有没有和妹妹争过宠?”   “没有。她的性格稍微活泼一些。”   “你们的个性不太一样?”   “从小就相差很大。”   “当时你选择不告诉父母,会不会是因为妹妹性格比较活泼,从小比你拥有父母更多的关注,你一直不希望自己犯错误让他们失望。”   “可能有一点。”   “事情发生后,心里会不会对父母也有一点怨恨?”   安静的光线落在脸上,钟亭停顿了下,“可能也有一点。”   男人点头,“没关系,这是正常的。那时候你太小,把事情的责任都压在了自己身上,随着年纪的增长压力越来越大,人的潜意识就会去逃避、转移责任。这件事你还有没有和别人说过?”   “和朋友变相地谈及过,但当时做了一些隐瞒。”她和杨菁谈过,只说到“性骚扰”的程度。   “现在呢?是什么让你的压力突然变大了?”   钟亭声音淡淡,“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未婚夫。”   “他介意了?”   “没有。”   忽然静下来。后脑勺躺在椅背上,她出神地看着厚密的窗帘。   “需不需要我把窗帘拉开?”男人问。   “不用。”   从浙江回去后的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十几年来,钟亭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   第三天的早晨,何志斌出门,她套起一条毛衣裙,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很暖和,她去厨房给自己做早午餐。   一切都很正常。   她在案板上切番茄,薄薄的刀片缓慢切下,番茄流淌出丰沛的汁水,沾湿手指。接着意识空白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手腕已经在流血。   慌乱中她慢慢有了痛感,用睡裙下摆裹住往外流血的伤口,擦去台面上的血。   抬手遮住眼睛,光点在睫毛上闪烁。   女人的声音有些轻颤,“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有一点不受控制。”   “不用太害怕,也不用感到焦虑。可能是因为你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这么多年的自我制衡被打破了。你想一想,如果我们一直处在一个黑暗的环境里,忽然有了一束强光,双眼是不是会不适应?”   男人面色不变,声音舒缓地引开话题,“近来睡眠怎么样?”   “不是很好。”   “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一点安神的药,有什么问题你随时跟我联系。不过最好是在工作时间。”男人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谢谢。”   “不客气。”他过去拉开窗帘,站在那朝下看。   钟亭起身走到他身旁,单手抱臂。   天已经彻底黑了,四面高楼耸立,灯火璀璨。   “雪停了……”男人呼吸着清亮的空气,“下完雪的上海是不是很美?”   钟亭没有说话。   这场不大不小的雪化了两天。   早晨,何志斌开车去加油。前面的加油机边停着一辆红色奥迪,两个打扮时尚的女人靠在车门边说笑。   他从车上下来,女人回过头,头发丝飘到脸上,笑容淡下去。   夏薇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好像一年那么久,又好像才几天,不变的是自己对他的感觉。   风大,他们站在加油站超市门前。   “最近怎么样?”   “挺好,”何志斌问,“你呢?”   她笑,“我还不是老样子。听说你奶奶住院了?怎么样,还好吧?”   “没什么大问题。”   两句话的功夫,油加好了,工作人员在那边招手示意。   “过去吧。”   他朝那边走,在身后被人叫住,“何志斌……”   他停住步子。   夏薇走过去,“你的事我听说了一点,要是有什么地方要帮忙,你随时找我。”女人认真地说,“还是那句话,等你十年啊。”   何志斌笑,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多少有些笑她任性又傻气。   远远地,她看着他潇洒地上车离去。   何志斌去了医院。   他叔叔看见他来,借拿药之口走出病房。老太太颓然睁着双眼,看他走到病床边。她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何志斌坐下,“吃不吃苹果?刮点果泥喂你?”   老人摇头。   电视机在放连续剧,何志斌无聊地跟着她看了会儿,心思放空的时候,忽然听见她喊人,“志斌……”   “嗯?”他随口应了声。   “周家口那边前天又找到我这里来了,”老人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他们这几年过得不好,大儿子生了重病,肝不好,他们想见见你。”   目光冷峻,他看着她。   “一千个一万个不对,怎么说他们都是你娘老子……”   “什么娘老子?”男人的脸色彻底冷下来。   “叫你少烦神少烦神,你怎么就听不懂人的话?我娘老子二十几年前就死了,哪来的娘老子?”   空气僵住了。老人不吱声了。   上一回他们辗转找到她,是五六年前。那时候她就问过他一次,愿不愿意认,结果被他臭骂一顿。昨天那家人又辗转找到医院,不敢直接找他,希望她再带个话。   换做别人,可能不会给他们好脸色,这个老人软弱善良了一辈子,到了临了,心还是不够狠。   何志斌胸口起伏,站起来,狠狠盯着她,“我告诉你蒋桂兰,你这副样子注定一辈子被人欺!你谁都怪不了!”   从医院出来,车全速行驶。穿进车辆杂乱的背街小巷,忽然,一辆电动车极速横穿马路。何志斌猛打一把方向避开,车头撞上路边的消防栓。   一声巨响后,水柱冲天。   第57章 为你   三天后,检察院的人在店里把何志斌带走了。   来了就亮证件,让他在逮捕令上签字。当着几个员工的面,何志斌带着手铐被压上警车。店里的人、周围邻居看这阵仗吓坏了,警车走后都问店里的小伙子:你们老板犯了什么事?不是杀人犯吧?   检察人员发现何志斌唯一的直系亲属就是奶奶,人还住在医院。他们辗转找到他舅舅。何家人知道后震惊了,除了发愁,根本不知如何操作。   老万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为何志斌委托律师、四处奔走。然而能托的人都托遍了,老万硬是见不到他的面,只能让律师在中间传话。   年三十前两天,在文化宫的钢琴教室外,老万找到钟亭。   那天他先去的是她店里,只有店员在,巧的是店员说老板刚刚从上海回来,去了文化宫的教学点。   一间教室四台琴,钟亭站在窗外,看着年轻的女老师缓慢在琴身间走动,四个半米高的孩子坐在琴凳上,低头弹奏着。乐声叮叮咚咚飘出来,纯净可爱。盯着看了会儿,她微笑着转身,目光在走廊尽头定住。   他们站在走廊拐角处的栏杆边。   钟亭化了淡妆,身上擦了很淡的香水。她看起来过得不错,老万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掏出香烟来,自己点燃一支,又递给她。   钟亭摇头:“在戒。”   手上动作顿了下,老万自然地把烟收回去,“今天刚回来?”   钟亭点头。   “开车回来的?”   “高铁。”   老万点点头,“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啊,一年比一年过得快。还记的今年年头,一眨眼又要年三十了……”停了停,他看着远处,“你跟志斌已经散了,是吧?”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钟亭沉默。   这样的沉默看起来很像是一种默认,也像是背信弃义后的愧疚。   有些怅然地笑了下,钟亭问,“他跟你这么说的?”   老万抽烟,语气有些认真地,“别误会,我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但他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比别人清楚。”   上课时间,音乐楼的教室里不时传来乐器声,有的悠扬,有的轻快,衬托出这个寂静一角。   “他进看守所的事,你知不知道?”   女人这才有些怔然地看着他。   看着她的表情,老万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趟不是白跑。   “上面的人进去,拖出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他家里一个鬼都靠不上,不是我在你面前要拿他面子,他家怎么样你差不多也知道,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跟你说句心里话,我拿他当兄弟待,也当儿子待。”   风拂过面颊,钟亭的心砰砰跳着。   “犯的什么罪?”   “行贿。案子还在审,他的数额算不上大,可能刚好需要他这个数字吧,就挨到他头上了。整个案子不知道会拖多久。我明天上午要跟律师见面,你要是想来就打我电话。”   老万走了,钟亭也没有久留,她回到家中。   一切跟她走的那天一样。餐桌上的纸条还在,上面静静躺着一把钥匙。   洗了个澡,她遵医嘱吃完药,迷迷糊糊在床上睡着。   醒后黄昏刚刚降临,静躺了会儿,她靠床坐起来,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出一包未拆封的香烟。点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发抖。   烟抽到一半,她又找手机。   钟父知道她今天回来,在电话那头问她是不是已经到了,明天什么时候过去。听筒里空白了片刻,他听见女儿平静的声音,“爸,这件事你要帮我……”   在钟父的印象里,钟亭几乎没有向家里开过口。   说起来,钟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退休前不过是做到区政府的组织部长。好在为官有道,提携过的人三三两两都混出了名堂。他人虽不在位了,平时家里人遇到个什么事,在这小城市里也总能糊弄过去。   第二天钟亭回去后,钟父只问了何志斌案子的情况,她和何志斌之间的事,他一句没问。   钟亭没有在钟家过夜,下午回到市里,跟老万一起面见律师。   律师是老万找的,在经济案件里有一点经验,和何志斌见过两面了。律师说他在提审过程里态度很配合,已经认罪。   听到“认罪”二字,钟亭心里还是凉了一下。   “像他这种数额,最坏的情况怎么判?”她问。   律师喝茶,语气波澜不惊,“其实在我们国家,情节不严重的行贿,以前很多是双倍罚款了事,大不了判个一两年,再来个缓刑,人照样能回家,受不了什么罪,只不过是留个案底。”   “但是这两年你们应该也知道,普法的形势在变,反腐的力度也跟以前不一样。现在提出来的概念是,行贿受贿都适用于一个法律。这是个什么意思呢?过去从社会危害程度来考虑,行贿没有受贿危害大,办理时一直是从轻原则。但现在对行贿的一方没那么宽容,不是只要你认罪就行了,法律要求你要和受贿方共同承担这个责任。”   律师停顿了下,看着对面没什么神情变化的钟亭,“一百多万的金额,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检方那边的量刑可能在两年到三年之间。我们尽量去操作,不管最后判多少,弄成缓刑,我觉得这个是比较实在的方案。后面有机会,我会找关系让你们和他见一面。”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钟亭跟老万去取车。太阳明晃晃的,钟亭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上车前她问:“老万,他哪来的本钱把摊子铺这么大?”   老万心里转了一圈,没有提孙蓉,只提了他跟小贷公司借款的事。   何志斌的酒业公司资产已经被冻结,现在基本是停摆状态,树倒猢狲散,员工本身就是新聘的,好多已经走人。   临出发前钟亭在车上探出头,“明天是年三十,我要回江心洲,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联系。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这两天辛苦你了。”   无力地抿唇笑了下,车潇洒而去。   新年说来就来了。   往日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年三十晚上,钟家非常热闹。老老少少一桌人围着吃年夜饭,说说笑笑。   酒足饭饱了,男人们还在喝酒,钟沁和钟亭站在幽暗的阳台上说贴心话。   “爸爸怎么说了?”钟沁问。   钟沁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圆圆顶在前面,钟亭伸手温柔地抚摸了两下,伏到栏杆上。   背后的房间透着阵阵春晚节目的声音,还是隐约的欢笑声。   “情况还好。现在还在过年,年后才好办。”   这类经济案子没什么侦查的难度,全是账面上的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志斌这种不过是小虾米。现在摆在眼前的问题其实很现实,就是能拿多少钱疏通打点。   钟亭说:“没什么大问题。”   “没问题就好,你不要太烦心,我这边还有点积蓄,一时周转不灵先跟我拿。”   “钟沁,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钟亭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什么。”   “我后悔没跟他把婚结了,”钟亭说,“那时候接了也就算了。”   钟沁静了会儿,“其实他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你看家里没人把他当外人。只要你真的认定了这个人,爸妈和我,都会跟你站在一起。”   忽然之间,随着几声巨响,黑夜上绽开此起彼伏的烟花。然后是楼下孩子们的玩闹声,跟着风一起窜上来。   年初三的夜里,钟亭接到老万电话。   迷迷糊糊接通,老万的声音有些犹豫:“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啊,我实在是,这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一声。”   钟亭在床上坐起来,稍稍定了下,轻声说,“出什么事了,老万,你说吧。”   “钟亭,志斌的奶奶刚刚走了。”   老人从大年初一开始,转入重症监护室,前后抢救三次。直到这一夜,没能再撑下去。钟亭匆匆赶到医院,老万已经在那边,老人已送进太平间。何志斌的叔叔、婶婶、表弟在走廊上哭,几个丧托围在旁边售卖寿衣、骨灰盒。何志斌婶婶哭得坐在地上,被儿子搀扶着。   何志斌叔叔这边跟医生谈完话,丧托趁机拉他到一旁谈寿衣价钱。老万一把过去隔开那人的手,叱骂:“死人钱也赚,他妈给我旁边去!”   钟亭站在墙边,安静看着新年深夜里凌乱的一幕。处理好眼前事,老万跟她走到门口透气。   仍然能听到里面不时传来的女人哭声,撕心裂肺的。   “人活着的时候不见好好得待,人走了来哭鬼了……”老万咬了支烟在嘴上,没有点,愤愤地道,“妈的,这个当口出这么个事。我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这事要不要告诉志斌。”   正是紧要的时候,告诉他,怕他在里面情绪激动,出什么岔子。不告诉他,这是他最亲的人,于情于理都过不去。会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告诉他吧。”钟亭的声音听着有点遥远。   咽了下口水,老万在几个口袋拍了拍,掏出打火机点火。   老万听了钟亭的,托律师把话带进去。律师说何志斌挺冷静,没多说什么,托老万在老人丧事上多帮忙。有什么等他出来再说。   于是老太太的丧事基本是老万操办的,出殡那天钟亭去了。何家亲眷朋友不多,何志斌出事后,原先往来的一些亲友避之不及,没什么人来送丧。   那天是个阴天。钟亭跟老万在殡仪馆内看着人在哭声中被火化、装进骨灰盒。他们陪着一起去坟山下葬。   空气里的淡弱阳光蕴含着一种沉重,站在矮松树成片的坟山上,钟亭失神了。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她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深切悲哀。   为他,也为自己。   二月头上,案情发生变化。有人的供词将何志斌的贿赂金额从120万变成300多万。律师和何志斌进行沟通后才知道,那是孙蓉自己的账,当时走了他的公司。现在孙蓉人在国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检方没有对她进行抓捕。   而在何志斌这一头,这样的证词直接影响他的认罪态度。   老万一开始把孙蓉的事瞒着钟亭,直到瞒不下去,才跟她说了大概。讽刺的是,据他的消息,孙蓉和他的丈夫已经和好了。   律师也觉得棘手,问钟亭,“要不要安排你们见一面,按道理在这个阶段不能见,你也不是家属。但我这边可以帮你开个证明,以实习律师身份跟我去。到时候可以简短说两句,安抚一下他的情绪。”   “不用。”钟亭说。   会见室内,隔着铁栏,律师说完案情的进展,看着里面的男人。   “对了,小钟还让我带句话给你。”   男人坐在木椅上,手上带着手铐,面色冷硬。   “她说什么?”   “她说,你奶奶面前的第一支香,她帮你上过了,你安心。”   双颊紧绷,男人渐渐咬住牙关,良久,却笑了下,“知道了。”   第58章 再见   上海那边多添没有钟亭的消息,终于来电。   “新年快乐。”钟亭正从律师事务所出来,被迎面的一口寒风呛了下嗓子。咳嗽了几声,她说,“抱歉,我这边有点事,一时走不开,忘记和你说一声。”   “没关系。哪天你真的不用来找我了,我倒是应该开心。药还有吗?”   “有的。”   “那就好,没有了我给你寄一点过去。”   钟亭笑了下,“好贴心。”   那头也笑了一声,“不做好服务怎么赚钱。最近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没有,都还不错。”   “那就好,先不跟你聊,等下要有病人过来。有什么问题记得打我电话,不能再这么玩失踪。”   挂完电话,钟亭去路边蛋糕房买了咖啡和蛋糕。坐到车上,她想起律师说的话,案子最快要到开春才会开庭。   街边人来人往,她撸起衣袖。   这两天伤口愈合,常在夜里隐隐发痒,不知不觉中,疤上的血痂已经脱落。   年过完了,2月也已经过半。   钟亭带着钟沁回江心洲。   正值中午,家中来了几位亲友,正在餐桌边抽烟聊天,等着开饭。两姐妹一进门,餐桌边的人都看过来,两人齐齐愣住。   钟父笑道:“怎么都还跟没长大似的,人也不会叫了。”   坐在钟父身边的男人两鬓发白,保养得当。他身上穿着灰色的毛衣,露出淡蓝色的衬衫领,气质儒雅。   他看着她们,“还认不认识了?”   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间,钟亭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画面不是幻觉。脑门像是炸开一般,她看着男人的脸,定在原地。他的视线和她撞在一起,露出长辈的微笑,若无其事地移到钟沁身上。   钟沁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严老师?”   男人笑了下,眼尾拉起淡淡的纹路,“叫严叔叔就好了。”   他的妻子坐在钟母旁边,看看姐妹俩,又看看钟母感叹,“都是大姑娘了,走在路上,肯定认不出来。沁沁,你几个月了?”   中午吃完饭,钟母上楼,看钟亭一个人坐在小阳台上晒太阳。   阳光斜斜照进来,把地面照得发亮。钟母问她刚刚吃饱没有,是不是胃口不好。   “你严叔叔过两天要去影剧院的新年音乐会上做演奏,问你们去不去看,市政府办的。”   “不去了。”   看着女儿的脸,钟母在旁边坐下来:“知道你这个年过得不开心。小何的事情我们也着急,但你不好在长辈们面前这么失态的。你严叔叔他们以前毕竟是你们老师,你这样的态度显得我们很没有家教。”   “我知道了,妈。”   严诤夫妻离开后不久,钟亭钟沁也走了。   回程路上,钟沁把音乐会的票夹上副驾的挡光板,“那种场合我现在不能去,你找两个朋友去看吧。你今天和严老师一家拉着脸,弄得爸妈都有点尴尬。吃饭的时候他听说你现在在做钢琴教育,很高兴的。”   钟亭抿着唇,不说话。   “他大儿子得了胃癌,这次他们是特意带他回国修养的。吃完饭我看宋阿姨跟妈在厨房说话,都哭了。特别可怜。”   驾驶座上的人这才有点反应,冷冰冰地问,“怎么不在国外治?”   钟亭的嘲讽的口吻让钟沁一时有些诧异,却也解释,“听话里的意思,就是已经快不行了才带他回来试试看中医的。你记得爸以前有个朋友,家里世代搞中医的吗,好像还治好过癌症。后来那家人去山西了。他们现在就是想找到那家人。”   把钟沁送回家后,钟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一圈。   回到工作室,店员正下班。   人走了,她在安静无人的店内坐下。灯光打下来,放在店中央的那架三角钢琴漆黑锃亮,庄严肃穆,像个不可触碰的艺术品。   走过去伸出手,仿佛要抚摸。指尖即将触碰到的一霎,她像是又改变主意,硬生生停在空气中。   新年音乐会,小小的影剧院坐满人。男人刚演奏结束进后台,有工作人员过来传话。从剧场里出来,远远地有车朝他亮灯。   他转身。   银色的福特开进市区附近的小区。九十年代,这里是全市第一个别墅区,也被称作富人区。   男人开门开灯,让钟亭先进。   “家里的老人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他们嫌屋子大,整理起来太麻烦就换房子了。你爸妈要是真的想要,哪天再让他们自己来看看,价钱什么都好谈。”   中年男性的声音低沉醇厚,他说完停下看她。   钟亭扫了一眼房子。柔软的发梢被围巾蹭得有些凌乱,勾勒出她的脸型。   他带着她转了两个房间,“格局和以前没变动,这间还是琴房。”   她跟他往里走。   他打开琴房的灯,“老人家看那个屋子阳光好,之前想改成个茶室,被你阿姨留下来了。”   整面墙的书架还在,琴也在。坐落一角,上面摆放着水晶摆饰。   钟亭止步。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男人道,“老人家放的。”   她走到钢琴边。他站在背后看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跟着散去。   白皙的手在漆黑的琴盖上抚摩,一来,一回,安静无声。在一种惊心的沉默中,男人的目光从她手上移开,清了下嗓子。   “这个房子你爸妈要是真想要,开个价格意思一下就行了。”   “不用太客气,你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他最不喜欢趁人之危……”背对着他,钟亭掀起琴盖,几个零星的音符飘出来,伴着她冰凉缓慢的声音,“只是我没想到,你敢去我家。”   严诤发现,直到这一刻,他的心才定下来。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她的目的。   烟与淡淡的男士香水从背后涌来,混着家具、摆设散出的气息,尘封的记忆在钟亭脑中被一点点撬出来,牵引着身心的震动。   “你长大了。”他走到她身后,话语覆盖住她轻轻的呼吸声。   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细长、孱弱,像那个时候的她一样,轻得没有力量。   然而此时更轻的是他自己的声音,“还以为你都忘了。你爸爸说你现在搞钢琴教育,我听了很惊讶。没想到你还敢碰钢琴。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浪费了多大的天赋,你也不会知道我在你身上寄予过多大的期望。这些全都是你自己放弃的,钟亭,你谁也怪不了。”   第一次看她弹琴就在这个房间。他一直没有忘。   后来他再没遇到过比她弹得更好的,也没有在那方面比她更早慧的。   他一直记得,她低头坐在钢琴边,黑发下露出的脖子和耳朵白得晃眼。青春、美丽、纯洁,如同一首春日之歌。   不谙世事的少女,比音乐还像音乐。   美丽的事物,谁不想占有?   不能怪他。他从没有过真正的强迫。他只是带领者、牵引者。   谁也不能把人性中的所有欲望、罪恶,加诸在他一个人身上。   谁也不能。   看着女人的后脑勺,他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从头到尾,你情我愿。”   钟亭只是听着,不说话。   无法抑制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恐惧的、罪恶的、令人作呕的,它们都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在她的身后。要她转身,要她面对。   “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转过身。   是爱与责任。   灯光下,男人看着她。他垂搭着眼皮,脸上纹路纵横,衰老而疲惫。   忽然之间,钟亭的心异常平静,静到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她意识到:原来,只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她就活成了另一个他。   “我一直以为你是真的不会怕。现在我安心了。”   被戳到内心痛处,男人眼底的猖狂泛上来,一个扬手,琴上的水晶摆件被挥飞,撞上墙壁,碎片飞溅。   发垂搭在额际,他面孔涨红,指着她的脸:“不要在我面前装圣人!没有人可以来审判我!”   “你错了,严诤。不会有人来审判你。人在做,是天在看。”钟亭毫不畏惧地怒视着他,轻轻道:“来之前我在想,要不要动手做点什么。可我又跟自己说,不要急,不要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好!”   男人无力地点头,忽然慢慢笑起来,“既然这么恨,怎么不冲我来,冲我来……来啊!”   他面目狰狞,猛地一锤击在琴键上,空气中回荡起巨大的翁鸣声。   钟亭往外走,他试图抓住她的手臂,被她一把推开。   琴凳撞翻,人跌坐在地。她往外走。   耳边虚虚实实地传来琴音,在门边定了一下,她终于回头。   恍惚间,眼前变成了一片黄昏的景致。   阳光自窗外来,坐在琴凳上的女孩子转过身,琴音静止。   女孩明亮的双眼望着她,清澈懵懂。   她双唇微启。   泪直直在眼中掉落,钟亭问,你说什么。   那双红润的唇再次起合。这一次,她听清那个声音。   轻轻地,从心底来。   “原谅你。”   第59章 再见   三月底,何志斌的案子开庭。   那天钟亭和老万一起去了,坐在下面的旁听席。和他同时被审的还有5个人,全是行贿罪。   从他被压着出来的那一刻起,钟亭一直看着他。然而从始至终,何志斌的目光都没有看过来。   一锤定音。   何志斌被判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他当庭放弃上诉,服从审判。   在法院办理好相关手续,何志斌跟着律师、何家人、老万一起走出去。他已经换好他们带去的衣服,对这个量刑,他们之前似乎早已有所准备。   阳春三月,天蓝得不像话,扑在脸上的风依然有些寒。何家人、老万在门口感谢律师。得到这样的结果,大家都有些高兴。最后和何志斌嘱咐了几句,律师笑着先行一步。   他们用目光送行,只见高高的阶梯下停着一辆车,一个女人站在车边。她穿着一身套装,脸上的黑色墨镜把暗红色的唇彩衬得很鲜明。   看见他看过来,她笑了。那笑容自然而恬静。   迎着光,何志斌微微眯眼。   有人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道,“我带你叔叔他们回去,你坐她车吧。晚上已经说好了,一起去我那边吃饭。”   钟亭开车把何志斌带回了自己家。   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中途她在反光镜里看他,他都在看窗外。回去后她让他先洗澡,洗完澡出来,他们躺在卧室的床上。   中午还没到,窗帘拉着,透进来的光线带着晨光的清明宁静。她靠在他的怀里,他拥着她,手掌无意识地抚摸着她的发丝。   “你瘦了。”钟亭说。   “嗯,还有呢……”他懒懒应着。   她的手从他的腰一直摸上去,摸到他的手臂、脖子、下颚。他一把捉住,笑了下,侧过身压住她。   他们轻轻笑着看彼此。   笑容在脸上减淡,何志斌的眼神变得认真。   “工作室卖了?”   “是。”   不光是工作室。光她的积蓄还不够,捞他出来的数字里,还有一部分是家里的钱。   “想要我欠你?”他一直看到她的眼底。   “是。”   久久凝视她,何志斌忽然笑了,“这么爱我?”   “是啊。”   拉下他的脖子,她抚摸他、和他接吻,直到情\欲在相贴的身体间弥漫,他回吻她。   法院解除了对何志斌账户的冻结,对他作了相应数额的罚款。几个门店都关了,他手上的不动产、积压的存货能卖的也卖了。除了一点现金,他还留了自己住的那套房子。之前装修得半半拉拉,他又找人完工,直接过到何家俊名下。   出狱后,他一直跟钟亭住在一起,可谓日夜放纵。   这天晚上老万约他们一起去吃饭。钟亭洗完澡出来,他已经换好衬衫长裤,就那么坐在沙发上抽烟出神。   她过去坐下,靠到他肩上。   他笑了下,揽住她,揉她的后颈:“湿头发往我身上靠。”   这顿饭没有其他人,就是他们三个加上老万老婆、孩子,五个人一起,气氛融洽地吃了晚餐。何志斌和老万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喝到最后两个人都醺醺然。   何志斌说了点感谢老万的话,老万连着摆手:“兄弟之间不讲这些,不讲这些。”   回去时钟亭开车,漆黑的乡间小路上,换挡的右手忽然被握住。   她靠路边停车。   郊外的夜路,三月虫鸣阵阵。   他紧攥住她的手,不说话。酒后手心滚烫,烫得她心中一阵悸动。   就这么静了会儿,他握着她的手,点起烟。   “那时候为什么回上海。”他终于问。   看着被车灯照亮的前路,钟亭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得过两年的抑郁症。从浙江回来后病情有点反复,我去找了以前的医生。”   何志斌很平静,“现在呢,好了没有?”   “不知道。”钟亭扶着方向盘。   她不知道。只是心里不怕了。   “别跟我了。”何志斌忽然说。   钟亭不意外,“为什么。”   “现在手上就剩十几万,你跟我跟不出名堂。”何志斌吸一口烟,“没想过跟你会走到这一步,现在要顾自己,还要顾你。”   他心里一团乱。顾不过来。   过了好久,他听见女人淡然的声音。   “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敢要。很多时候机会只有一次,我再爱你也不会没有底线。我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你不懂么?有些话,你想清楚了再说。”   盯着她看了一眼,何志斌忽然笑了下。   空空一片的心里,有些潮潮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女人的手和他十指交扣,手心的微温聚在一起。狭窄的车内,她靠到他身上。他拥住她。   钟亭伏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听着他的心跳,“结婚吧。我们生个孩子,以后有了家,什么都会变好。”   有了家,什么都会变好。   我们都会变好。   静了会儿,男人慢慢抱紧她,把头埋进了她的发梢。   感受着他沉沉的呼吸,钟亭抱紧他。抱紧他的不甘与脆弱,   她抚摸他的头,“何志斌,你听话。”   一周后,钟亭和何志斌领证结婚。   那是一个大晴天,他们一早开车过去。排队、签字、拍照,前后一个小时不到,成为合法夫妇。   以前何志斌不喜欢晴天,太阳刺眼,碍着他睡觉。从民政局出来,何志斌搂着钟亭的肩往前走。   阳光从春日刚发芽的枝叶缝隙间落下来,倒也不错,暖暖的。   “你告诉我,是不是一直想着要骗我养你?”他问。   钟亭笑了下,“还是先赚钱再说吧。”   晚上他们一起回江心洲吃饭,一家人为他们庆祝。钟父、何志斌和钟沁的丈夫三个人分了一瓶白酒。   饭桌上,钟父喝高了,一直在说自己年轻时当兵的往事,也说姐妹俩小时候的囧事。   两个女婿在一旁抬着他,他说什么他们都捧场。   一直喝到晚上11点,各自回房休息。   在楼下帮着钟母收拾完残局,钟亭上楼。   房间里面的灯没有开,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背对着门。   她走过去,他没有动。   他已经洗完澡了,身上穿的是钟父的睡衣,头发上冒着水汽……窗外透进来乡间的月光,勉强显现出他身体的轮廓。   钟亭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她忽然觉得,此去经年,无论再发生什么,她会一直记得这一夜。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何志斌问。   钟亭沉默了很久。   “你呢。”她说,“问我这么难回答的问题,你自己想过没有。”   “你不告诉我你怎么想,我怎么去做。”他声音更低了,“钟亭,你想过没有,我可能给不了你太好的生活。”   直到这时,他才转过脸看她。   “很有可能,比不上你父母,也比不上你妹妹。”   钟亭看着他,笑了下,眼中一瞬泛起泪光,“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从来不想和谁比。何志斌,我也相信你,你会让我过得越过越好的。”   何志斌安静地看着她。   他觉得他真的喝多了,不然这一刻,他不会这么想流泪。   笑了下,他转过脸,“钟亭,我不让你失望。”   当你的孤独跨越所有途径的风景与我在人生的列车上相遇,也许第一眼,我们已看见结局。   只是这些夜晚与凌晨,不可省略。   年少岁月中的对与错,罪与罚,都将如同路边枯萎的野花,悄然消逝。   4月4日,清明节。   钟亭陪何志斌去给他奶奶上坟。   过世后,他第一次去看她。拾阶而上,他们在一排墓碑中停下。何志斌低头。   碑上是老人几年前拍的照片,比他印象里的年轻。   良久,他蹲下去,用手抹了把相片上的灰,一声不吭地盯着照片。   看着照片上老人祥和的双眼,何志斌眼圈红了,笑了。   他在心底说: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人了。   在墓前放下一束白色的菊花,钟亭站到一旁。   春风抚过脸庞,她抬头。   漫山青松抖颤轻晃,如同魂灵在轻声低吟。   是你在听吗?   那些命运中刹那的不甘与孤独,妄想与脆弱。   如雨中泪,云中雪,短暂而哀伤。   而你我终将成长,   终将在岁月中回首原谅,   原谅所有的哭泣,原谅怯懦的源泉,   原谅你。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共乘这班玻璃列车,途经妄想、怨憎、求不得,抵达孤独的清澈。   列车到站,下车吧。   补上小小的后记。   你们总说,这是现实向的文。   其实我一早给《玻璃列车》定了位——装逼抽象文。心里很清楚,这个文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它是个有距离感的作品。   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志斌与钟亭是在结局才开始相爱的。之前的一切,只是一个互相寻找、确认的过程。想看荡气回肠的言情小说的读者,可能会失望。但我也有信心,喜欢它的那小部分人会非常喜欢。   就像我对他们的偏爱一样。   写阵雨的时候无数人说,作者三观正。从这本你们应该看出来,作者没什么三观。我只是喜欢人的不同面。纯粹的善,或纯粹的恶,都会折射不一样的人性光辉,让人反思。   列车写得心很累,里面一些东西太过纤细,几乎要把自己挖空。它和阵雨不一样,不是一个能引起人共鸣的作品,但这种探索对我来说很有意义。这样的尝试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们的陪伴。夜多难熬我知道。   接下来的计划是个中篇二代文,青梅竹马的《有人喜欢这首歌》。列车压抑的我差点出不来,必须调剂一下了。明年想尝试个走剧情的大杀器,到时再说吧。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kkuru】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